支持7-11 全家超商取貨 貨到付款
1. 收入《小丑之花》《女生徒》《櫻桃》《人間失格·斜陽》四部蕞重要的代表小說。日本譯界著名學者,一字一句精雕細琢,完整呈現原作氣質。
竺祖慈——第八屆魯迅文學翻譯獎獲得者,譯有藤澤周平《小說周邊》、三島由紀夫《愛的飢渴》等。
趙仲明——日本學研究者,譯有小谷野敦《雙面之人:川端康成傳》、是枝裕和《比海更深》等。
王述坤——日本近現代文學領域資深學者,譯有川端康成《歲歲年年》、芥川龍之介《羅生門》等。
2. 附贈太宰治文學手冊 書籤,全景式還原作家往日時光的人生實錄。
收錄作家書信往來、畫作、文學評論、生涯寫真、生平年表等,一窺文豪間千絲萬縷的羈絆。
3. 新銳設計師傾心設計,經典與二次元的絕美碰撞,瞬間沉浸式閱讀。
4. 四卷本收入精美禮盒,細膩手感,從容翻閱人生之書。
本套書收入《小丑之花》《女生徒》《櫻桃》《人間失格·斜陽》四部代表作,囊括中短篇小說·隨筆警語·私小說,彰顯作家各個時期的創作成就。
太宰治(1909—1948)
小說家,日本“無賴派”代表作家。本名津島修治,出身地方名門望族,曾就讀於東京大學法文系,後被除籍。著書四十餘部,或頹廢陰鬱或輕快風趣;作品被後世譽為“昭和文學的金字塔”,逝世逾半世紀仍擁有大批年輕讀者。
太宰自20歲起先後四次自殺未遂,他借筆下人物之口說出“搞笑,是我對人類後的求愛……”;同年留下未完成的幽默小說《Goodbye》,遺言“我已無心再寫,故決意赴死”,與情人投水而亡。終年39歲。
【譯者簡介】
王述坤
日本近現代文學領域資深學者,在國內外媒體發表中日文專欄文章數百萬字,出版有日本文史領域著作多部。譯有川端康成《歲歲年年》、芥川龍之介《羅生門》等。
竺祖慈
資深日本文學編輯、譯者。魯迅文學翻譯獎獲得者。譯有藤澤周平《小說周邊》、三島由紀夫《假面自白》等。
趙仲明
日本學研究者,譯者。譯有小谷野敦《雙面之人:川端康成傳》、是枝裕和《比海更深》等。
《小丑之花》
《女生徒》
《人間失格·斜陽》
《櫻桃》
精神的潔癖,讓像太宰治一樣的人容不得半點兒的傷害,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卑微而自由。他想要打破什麼,卻又沒有方向。他的痛苦在於他用心看著漆黑的世界。
——魯迅
無論是喜歡他還是討厭他,是肯定他還是否定他,太宰的作品總擁有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魔力,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太宰筆下生動的描繪都會直逼讀者的靈魂,讓人無法逃脫。
——奧野健男
我承認他那罕見的才能。不過說來奇怪,他是從未有過的、我從一開始如此生理抵觸的作家。也許是由於愛憎的法則,也許是因為他是一個故意把我想隱蔽的部分暴露出來的作家。
——三島由紀夫
太宰治的作品分為兩個人格,一方面有帶著自身經歷主人公的掙扎;另一方面是坦然描述著血的事實。正因如此,他比那些把自己當作上帝的作家,更有一絲人情,更能打動讀者。
——高爾基
《小丑之花》
第一章
黃昏時分,我和姑母並排站在門口。姑母后背似乎背著個人,穿著背孩子專用的棉襖。我沒忘記當時那昏暗街道上的寂靜。姑母告訴我“天子陛下龍體隱居了”,還補充了一句:“那是活神仙。”我感覺我也像是饒有興致地自言自語了一句“活神仙”。接著我似乎說了什麼不敬的話,姑母說我了,她說不該說那種話,要說“龍體隱居了!”“隱居到何處去了呢?”我憶起我明知隱居到何處去了卻故意那樣發問,曾引得姑母忍俊不禁。
我是明治四十二年夏出生,所以這位大帝駕崩時我虛齡四歲多。大概也是同一時期,我曾和姑母兩人到離村八公里之遙的某村走親戚,我沒忘記在那裡見到的瀑布。瀑布位於離村很近的山里。寬闊的瀑佈白花花一片,從長滿綠油油青苔的斷崖上傾瀉下來,我騎在一位陌生男子的肩膀上觀賞。旁邊有個什麼神社,那男子給我看了那裡各種各樣的木版畫片,我漸漸感到無聊起來,嘴裡喊著“咩咩、咩咩”哭起來了。我管姑母是叫“咩咩”的。姑母正和親戚們在遠處窪地鬧鬧哄哄地舖毛氈,聽見我的哭聲便急忙站起身來。當時似乎被毛氈絆住了腳,身體重重地打了個趔趄,好像鞠躬似的。其他人見此情景便起哄嘲笑說:“喝高啦,喝高啦!”我從遠處俯視到這情景,氣得不得了,更加大聲地哭叫起來。還有一天夜裡,我夢見姑母拋下我離開了家。姑母的胸脯把便門堵得滿滿的,她那通紅豐滿的胸脯上,汗珠淋漓。姑母狠狠地嘟囔著:“你這小崽子太煩人啦!”我把臉貼近姑母的那隻乳房,一面不斷地哀求“別丟下我呀!”一面流淚不止。姑母將我搖醒時,我在被窩裡將臉緊緊地貼在姑母的胸脯上哭,醒後仍然覺得悲哀,久久抽泣不止。但關於那個夢,我一直守口如瓶,對姑母和其他人都沒有提起過。
對姑母雖然各種追憶不少,但遺憾的是對父母的追憶卻腦中皆無。曾祖母、祖母、父親、母親、三個哥哥、四個姐姐、一個弟弟,外加姑母和她的四個女兒,按說這是個大家庭,但除了姑母之外,我五六歲前對其他人也可說幾乎是一無所知。我依稀記得,從前在寬敞的後院似乎有五六棵大蘋果樹,在陰雲籠罩的日子裡,很多女孩爬到那些樹上。那個院子的一角還有個菊園,下雨時我曾和很多女孩共用雨傘眺望已怒放的菊花爭奇鬥妍,那些女孩也許就是我的姐姐和堂姐妹們。
到了六七歲,我的回憶清晰起來。一位名叫阿竹的女僕教我讀書,兩人一同讀了種種書籍。阿竹不顧一切地教育我,因我有病,便躺著讀了很多書。沒有可讀的書了,阿竹便從村里的周日學校等處借來大量兒童讀物讓我讀。因為學會了默讀,我樂此不疲。阿竹還教導我道德,每每帶我去寺院,給我看地獄天堂的掛畫並加以說明。縱火者被迫背負著熊熊燃著紅色火苗的背簍,納妾者被雙頭青蛇纏身受熬煎。血海、針山、無間地獄1那白煙滾滾深不見底的洞穴,到處都有面色鐵青、瘦骨嶙峋的人在半張著嘴哭號。當聽說扯謊要下地獄,就這樣被鬼拔掉舌頭時,我嚇得哭了起來。
那座寺院後面是一片較高的墓地。沿著棣棠樹之類的灌木籬笆牆塔形木牌林立,有的帶著好像圓月大小、車輪般的黑鐵圈。阿竹說,人嘩嘩地轉動那鐵圈,不久就那樣靜止不動了,那麼,此人就能上天堂;如眼看要停下卻又反向轉動起來,那麼此人就會下地獄。阿竹一轉動,就發出悅耳的聲音,轉動一陣子必定輕輕停住;而我一轉動,有時就會反向轉動。我記得是秋天,有一次我獨自到寺院去轉動那個鐵圈,每次都不約而同似的,哐啷哐啷地反向轉動。我強壓火氣連續不斷地轉了幾十次。因天快黑了,我萬念俱灰地從墓地離去。
那時父母好像住在東京,我由姑母帶領進京。據說我在東京住了相當長的時間,然而我腦中卻沒有留下什麼記憶,只記得有個老太婆經常到別墅來拜訪。我討厭這個老太婆,每逢她一來我就哭。雖然她送給我一個紅色郵政汽車玩具,但我覺得沒一點意思。
不久,我上了家鄉的小學,追憶也隨之一變。阿竹不知不覺間不在了,說是嫁去某漁村了。也許是因為怕我跟隨她去,什麼也沒對我說就不見了。大約是翌年盂蘭盆節時阿竹來我家玩,我感到她有點見外。她問了我的在校成績,我沒有回答,似乎是其他人替我回答的。阿竹只是說:“粗心大意可不行啊!”並沒有怎麼誇獎我。
同一時段,發生了不得不和姑母也分別的情況。在那之前是:姑母的次女出嫁,三女夭亡,長女找了個牙科醫生當上門女婿,那回是姑母帶著長女夫婦和小的女兒從大家庭里分出去,搬到很遠的市鎮去了,我也跟去了。那是冬天的事情,我和姑母一起蹲在雪橇的角落,在雪橇出發前我三哥罵我“上門女婿!”“上門女婿!”,從雪橇篷子外幾次三番捅我屁股。我咬緊牙關忍住了這番屈辱。原本以為是把我過繼給姑母家了,但要上學的時候,我就又被送回家鄉了。
上學後的我,已不是小孩子了。後面的空宅基地雜草叢生,一個天氣晴好的夏日,弟弟的小保姆在草地上讓我經歷了憋悶的事。我八歲光景,估計小保姆當時也不過十四五歲。在我們鄉下,管苜蓿叫“牧草”1,那位小保姆吩咐小我三歲的弟弟去找四片“牧草”葉子,藉此把他支走,然後抱著我在地上嘰里咕嚕地遍地打滾。
接著,我們又藏到倉庫里或是壁櫥裡玩耍。而弟弟非常礙事,他被獨自留在壁櫥外抽抽搭搭地哭泣,所以有時也被我三哥發現。三哥聽弟弟說了後就打開了壁櫥的門,小保姆則若無其事地說:“硬幣掉壁櫥裡了。”
我也經常是謊話連篇。有過這樣的事—小學二年級還是三年級的桃花節那天,我對學校老師扯謊說:“家人說今天要裝飾桃花節偶人,讓我早點回家。”一節課也沒上就回家了。對家人則說:“今天是桃花節,學校放假。”為將偶人從盒子裡拿出來,我的幫忙實屬多餘。另外,我很喜歡鳥蛋。只要揭掉倉庫的房頂瓦,隨時可以搞到很多麻雀蛋。可是,我家的房頂就沒有櫻花鳥3的蛋、烏鴉蛋等,我便跟學校的學生們索要那種顏色如綠火苗一般的鳥蛋和長著奇怪斑點的鳥蛋。作為交換品,我把我的藏書五本一捆或十本一捆地送給他們。收集的鳥蛋用棉花包起來裝滿了桌子的抽屜。三哥似乎察覺了我的那種秘密交易,一天晚上,他提出要跟我借兩本書,一本是西洋童話集,另一本是什麼書我忘記了,我很惱恨三哥故意使壞,我那兩本書都已投資到了鳥蛋上化為烏有了。三哥打的主意是我一說沒有他便要追究那書的下落。我就回答:“應該在,我找找看。”我的房間自不待言,我提著燈把整個家裡都找了個遍。三哥一面跟著我到處找,一面笑著說:“沒有吧?”我固執地斷言“有!”,甚至爬到廚房的置物架上去找。三哥後說:“算了吧!”
我在學校寫的作文,也可謂全是胡編亂造。我盡力在作文中把自己寫成神童一般,這樣,就總會得到大家的喝彩,為此甚至不惜剽竊。當時,被老師當成傑作誇獎的《弟弟的剪影》,就是我一字不差抄襲某少年雜誌的一等獎作品,老師讓我用毛筆將其謄清後送展了。後來那件事被一個喜歡看書的學生髮現,我便盼那學生死掉;也是那個時段,我的作文《秋夜》被所有老師交口稱讚。但那是我的一篇小品文,說的是我用功用得頭疼了,便來到廊下環視院子,皓月當空的夜晚,水池中有很多鯉魚、金魚在嬉戲,我陶醉地眺望著院中恬靜的景色,忽然旁邊房間里傳出母親她們的哄笑聲,才使我醒悟過來,這時我的頭疼也好了。這篇文章的內容無一真實。院落描寫我確乎是從姐姐們的作文本上抄來的,甭說別的,我用功到頭疼的情況就是子虛烏有。我討厭學校,因此,我從沒讀過學校的教科書,讀的全是娛樂性書籍。家里人只要看到我在讀書,就以為是在用功。
不過,我要是將真實寫進作文,是一定會產生惡果的。當我將父母不愛我這種牢騷話寫進作文時,就要被班裡的訓導主任叫到教員室挨一頓訓斥。給我的作文命題是“如果發生了戰爭”,我便寫道“如果發生了比地震、打雷、火災、老爺子還可怕的戰爭,就首先逃到山里吧!捎帶叫上老師。老師也是人,我也是人,害怕戰爭這一點上沒什麼兩樣”。這時,校長和副訓導主任兩人來調查我,問我是在什麼心情下寫的這些。我說“只是半開玩笑寫的”,用這個瞎編的理由矇騙過去。副訓導主任在小本子上寫下“好奇心”三個字。接著,我和副訓導主任之間展開了辯論。他問道:“你寫的‘老師也是人,我也是人’,人,全都一樣嗎?”我扭扭捏捏地答道:“我那樣認為。”畢竟我是不輕易開口的人。這一來,他就問我:“我和校長都是一樣的人,為什麼工資不一樣呢?”我考慮良久後回答道:“那是因為工作不同嘛!”戴著鐵邊眼鏡、瘦臉的副訓導主任馬上把我那句話記到小本子上。以前我曾經對這位老師有好感,他接著又向我提出如下問題:“你父親和我們是一樣的人嗎?”我被難住,啞口無言了。
我父親是個大忙人,不怎麼在家,即便在家也不和孩子們在一起,我很怕這個父親。我想要父親的鋼筆,但不便開口,獨自苦思冥想到後,某個晚上就在被窩裡假裝說夢話,對著在隔壁房間和客人談話的父親低聲呼喚:“鋼筆!鋼筆!”但看樣子既沒入父親的耳,也沒入父親的心。我和弟弟在裝滿大米袋子的糧庫裡正玩得十分開心,父親橫在倉庫門口申斥道:“臭小子!滾出來!滾出來!”因為光亮從背後照進來,父親的高大身影顯得漆黑。一想到當時恐怖的情景,我現在都感到不快。
對母親,我也親近不起來。我是吃奶媽的奶發育成長,在姑母的懷里長大,小學二三年級前我還不認識母親呢。下面所講的事是兩個男僕專門告訴我的:一天夜裡,睡在我旁邊的母親看見我的被窩在動,感到奇怪,便問我在做什麼。我當時相當困惑,就說:“我腰疼正在按摩呢。”母親睡眼惺忪地說:“那麼,你可以揉一揉,光是捶打也沒……”我就默默地揉了一會兒腰。關於母親的回憶往往都是缺乏溫情的。我從庫裡拿出哥哥的西裝,穿著它在後院花壇之間一邊溜達,一邊哼著自己即興作的充滿哀愁的歌曲熱淚盈眶。我想穿著那身衣服和賬房的書生一起玩,便讓女傭去叫他。可是,書生老是不過來。我用鞋尖劃過後院的竹籬笆,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等待著他。終於等得不耐煩,雙手插進褲袋哭起來了。母親發現我哭了,不知為什麼把我的西裝扒掉,啪啪地打了我的屁股,我感覺自己受到了奇恥大辱。
我是從很早開始就關心服裝問題的。襯衣的袖口沒有鈕扣我是不答應的,我喜歡穿白色的法蘭絨襯衣,和服裡面的襯衣領子不白也不行,並且還特別留心要讓那白領從領口露出一兩分。每年十五的月夜,村里的學生們都穿著漂亮衣服來上學,我也必定穿著茶色寬條紋的正宗法蘭絨和服上學,在學校狹窄的走廊像女生一樣用裊裊婷婷的小碎步急行。
我裝那種時髦都是悄悄搞的,避免被人發現。家里人說,我的容貌是全家人裡醜的,因此考慮到我那樣的醜男卻如此裝時髦,恐怕要被大家笑話,我反而裝作對服裝不關心,而且這一點我覺得在某種程度上是成功了。在任何人眼裡,我可能都顯得笨拙、土氣。當我和我的兄弟們坐在飯桌前時,祖母和母親她們經常一本正經地議論我的醜陋長相,對此,我還是很難受的。因為我堅信自己是個帥哥,所以我也曾去過女傭的房間,不露聲色地問她們,兄弟中誰是帥的男人,女傭們多半都那樣說:大哥,其次就是小治。我漲紅了臉,儘管如此還是有點不滿。我是想讓她們說我比大哥更帥的。
除了容貌問題,我笨手笨腳這一點,祖母她們也不中意。每逢吃飯時,她們都說我筷子的拿法拙劣,還說我鞠躬時屁股撅得太高難看得很。我曾經被要求在祖母面前端坐,一次次地被迫鞠躬,可是無論怎麼做,祖母也不說我鞠躬鞠得好。
祖母對我來說,也是很感棘手的。村里戲棚子的開場季節,東京的雀三郎劇團下鄉來此公演,每逢有演出我是場場必到。那戲棚子是我父親建的,所以,我每次都能免費坐到好座位。一放學,我就馬上換上柔軟的和服,將細細的銀鎖鏈吊在和服帶上,帶的末端拴一支小鉛筆,跑向戲棚子。生平次知道歌舞伎這種玩意兒,我很激動,看狂言的時候也都不止一次淚眼婆娑。演出結束後,我把弟弟、親戚家的孩子們召集起來,搞了個“劇團”自導自演。我從很早就喜歡搞節目,每每把男僕和女僕召集起來又是給他們講古,又是給他們放幻燈或電影。當時,我列了三出狂言,分別叫《山中鹿之助》、《鴿子之家》和《加坡來》。我從一本少年雜誌上摘選出山中鹿之助在溪流岸邊一家茶館收了手下武將早川鮎之助3那一段,加以編劇整理。 “在下乃山中鹿之助是也。”—為了把這長句子改成歌舞伎的七五調4,我真是煞費了苦心。而《鴿子之家》是我無論讀多少遍都必定要流淚的長篇小說,我將其中為悲切之處變成兩場。而《加坡來》則是雀三郎劇團謝幕時樂隊全員出動跳的那種舞,所以我也決定跳那種舞。排練了五六天,到了上演那天,我把書庫前寬大的走廊當成舞台,做了個小小的拉幕。
我們從中午開始就做了準備,可是,那拉幕上的鐵絲刮到了祖母的下巴。祖母罵我說:“你想用這根鐵絲勒死我嗎?趕緊停止那些河原叫花子1的勾當!”儘管如此,當天晚上我還是召集了十多個男僕女僕進行了演出,不過,一想到祖母的話,我的內心就堵得慌了。我雖然扮演了《山中鹿之助》《鴿子之家》中的男主角,也跳了《加坡來》,但感覺根本沒勁,悵惘得幾乎不能忍受。其後,我還演了《偷牛人》《摔碗女亡靈》《俊德丸》等,每逢那時,祖母都很不痛快。
我雖然不喜歡祖母,但在不能成寐的夜晚,我也有過感謝祖母的時候。在小學三四年級時,我患上了失眠症,到了夜裡兩三點鐘還是不能入睡,經常在被窩裡啼哭。家里人就教給我很多辦法,諸如睡前吃砂糖啦,數座鐘的嘀嗒聲啦,用冷水泡腳啦,把合歡樹的葉子舖在枕下啦,等等,但似乎都沒什麼效果。
我是個心不寬的人,晚上,腦中要翻騰出種種事情瞎擔心,所以就更睡不著了。偷偷鼓搗父親的夾鼻眼鏡,“嘎巴”一聲把玻璃鏡片打碎的時候,我連續幾夜難以成眠。與我家有一棟房之隔的人家是個雜貨舖,也賣少量書籍。有一天,有過這樣的事—我在那家店裡見到一本女性雜誌的捲首畫,其中有一幅黃色的美人魚水彩畫,我非常想要,便想偷走,悄悄從雜誌上撕下來時,被店裡少掌櫃盤問:“小治!小治!”我便將那本雜誌使勁地摔到店裡的榻榻米上,然後飛也似的跑回家了。而這種失敗又加劇了我的失眠。另外,我在被窩裡還無端地因恐懼火災而備受煎熬,一想到這個家要是被燒掉了,我就睡意全無。有一次,我睡覺中間起來如廁,與廁所隔個走廊的黑咕隆咚的賬房裡,書生在獨自放電影。白熊從冰山上跳入海中的場面時隱時現地映在房間隔扇上,有火柴盒大小。我看到這,油然感到書生的那種心情無比悲涼,不堪忍受。進入被窩之後,一想到電影的場面仍然內心狂跳不止。我又是想到書生的身世,又是想到萬一放映機的膠片起火釀成大禍可怎麼辦,憂心忡忡,一直到接近破曉也沒能入睡。我對祖母懷有感激之情,就是在這樣的夜晚。
首先,晚八點的時候,女傭伺候我睡下。我睡著之前,女傭是要一直陪睡在我身旁的。我可憐女傭,所以,一進被窩就馬上裝作睡著了。我一邊感覺到女傭悄悄地離開了我的被窩,一邊一門心思地禱告能快點睡著。直到十點鐘,我還在被窩裡輾轉反側,便低聲哭著爬了起來。那時全家人都在夢鄉,只有祖母沒睡。祖母和打更老頭圍在廚房的地爐旁聊著天。我穿著寬袖棉袍加入其中,一言不發地聽他們談話。他們必定在議論村里人們的家長里短。一個秋夜,更已經深了,我聽著他們嘰嘰咯咯談話時,遠處傳來驅趕害蟲儀式的咚咚鼓聲,聽到那聲音,我就渾身來勁地想道:啊!還有很多沒睡的人啊!只有這件事我一直沒有忘記。
說到聲音我有個回憶。我大哥當時在東京的大學,每逢暑假回鄉,總是將一些音樂、文學的新時尚推廣到鄉下。大哥是學戲劇的,在某鄉土雜誌上發表了一篇名叫《你爭我搶》的獨幕劇腳本,在村里的年輕人之間受到好評。他完成腳本後,也讀給眾多弟弟妹妹聽。大家一片“不懂!”“不懂!”的聲音,但我懂,甚至閉幕時的台詞“漆黑的夜啊!”裡所含詩意我都能理解。而且,我認為劇名不應叫“你爭我搶”,而應該叫“薺菜”,所以,其後我就在大哥寫壞作廢了的稿紙角落小小地寫上了我的意見。大約大哥沒有發現,所以還是沒改原題就那樣發表了。大哥還收集了相當多的唱片。我父親舉辦什麼家宴時,必定從大老遠的大城市千里迢迢地請來藝妓,我也記得五六歲時被那種藝妓們抱過,學會了《從前從前那個從前》呀,《那是紀國的柑橘船》呀等謠曲和舞踴。因為這,比起大哥唱片裡的西洋音樂,我更快地適應了日本傳統音樂。一個夜晚我剛睡下,從大哥房間傳出美妙的音樂,我便從枕頭上抬起頭來側耳傾聽。次日,我早早起床到大哥房間隨手一張張地放唱片,並且我終於找到了前一晚令我興奮到難以入睡的那張唱片,是《蘭蝶》。
不過,與大哥相比,我和二哥更親一些。二哥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於東京的商業學校,然後就直接回鄉在自家銀行工作了。二哥也是受家人冷遇的。我曾聽母親和祖母她們說過:長得醜的是我,其次就是二哥。所以,二哥的不招人待見,恐怕也是源於容貌吧。我記得二哥曾半調侃似的對我說過這樣的玩笑話:“什麼也不需要,我也想只要生得儀表堂堂就好,你說是不?小治。”不過我內心倒從沒覺得二哥長得難看。我相信,在兄弟們中間,頭腦方面他是屬於聰明伶俐的。二哥每天喝了酒就和祖母吵架。每當那時,我就私下對祖母心生怨恨。
小的哥哥和我的關係是互相對立的。因為我有很多把柄被他抓在手裡,所以在他面前我總是局促不安。加之小哥和我小弟兩人長得很像,被大家誇獎長得漂亮,我強烈地感到被這兩人上擠下壓。這小哥上中學後,我才總算鬆了口氣。小弟呢,是小兒子,又生得一張好臉蛋,父母都對他疼愛有加。我不斷地嫉妒小弟,經常因揍他而遭到母親的訓斥,我對母親懷恨在心。記得我大約十歲十一歲的時候,因襯衣和貼身汗衫的衣縫裡滿滿地生了芝麻粒一般的蝨子等原因,被小弟稍微嘲笑了一下,我就把他結結實實地打倒在地。不過,我還是有點擔心,便給他頭上起的幾個包塗了一種名叫“不可飲”的藥。
《女生徒》
早晨睜眼時的感覺很有趣,就像捉迷藏時悄悄地蹲在壁櫥的黑暗中,突然被家裡的小淘氣打開櫥門,陽光猛地射進,小淘氣大叫一聲“找到了”。先是覺得晃眼,然後是尷尬,然後心怦怦直跳,合攏衣服胸襟,羞赧地走出壁櫥,接著就是惱羞成怒……那種感覺—不對,不是那種感覺,而是一種更嚴重的焦躁,有點像這種感覺:打開一個盒子,裡面還有個小盒子,打開這個小盒子,裡面有個更小的盒子,打開它,又有個小盒子,打開這個小盒子,裡面還有盒子……就這樣接連打開七八個盒子,後終於出現一個骰子似的小盒子,打開一看,裡面啥都沒有,空空如也。所謂“一睜開眼”,其實是騙人的。初醒時應該是一片混沌,其間澱粉緩緩下沉,上層漸漸澄清,然後才倦倦地睜開眼睛。早晨是一種無精打采,胸中湧起很多悲哀,讓人不堪,令我討厭、討厭。早晨的我為醜陋,兩腿疲軟,什麼事都不想做。難道是因為睡得不熟?所謂“早晨是健康的”純屬扯淡。早晨是灰色的,永遠永遠都是這樣,是虛無。在早晨的床上,我總是厭世派,心中不快,各種醜陋的後悔一時堵塞胸口,讓我坐立不安。
早晨是不懷好意的。
“爸爸!”我試著輕輕叫了一聲,然後帶著一種羞澀和愉快的心情起身,快速地疊被。捧起被子時為發力而叫了一聲號子“哎唷嚯”,隨即一怔。過去我從沒想到自己會是一個口出號子之類粗俗語言的女子。 “哎唷嚯”之類好像是老太婆的吆喝聲,令人討厭,我又為何會出此聲呢?我的身體某處好像藏著一個老太婆,想到這,我就心情惡劣。以後應該注意了。此時我的心情,就像自己在模仿粗人走路時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是一樣的步態,十分沮喪。
早晨從來都沒有自信。我穿著睡衣坐在鏡前。不戴眼鏡看鏡子時,自己的面孔有點朦朧而又顯得沉穩。自己的臉上討厭的是眼鏡,但眼鏡也有不為他人所知的好處。我喜歡摘下眼鏡看遠方,整體朦朧而好看,就像西洋鏡一樣夢幻,看不到一點污穢,只有那些大的東西,只有那些鮮明、強烈的色與光進入眼簾。我也喜歡摘了眼鏡看人,對方的臉都顯得和善,笑容可掬。而且摘去眼鏡時,決不會想去與人吵鬧,連粗話都不想說,只想默默發呆。想到這時的我大概也會顯得與人為善,我就會變得平靜,想要撒撒嬌,內心也變得非常柔和。
但我還是討厭眼鏡。戴上眼鏡就失去了臉的感覺。浪漫、美感、激情、軟弱、天真、哀愁,所有這些由臉而生的情緒,全被眼鏡隔斷,而所謂“眉目傳情”則會淪為笑談。
眼鏡是怪物。
許是由於自己從來就討厭自己的眼鏡,所以覺得眼睛長得美是好的事。哪怕沒有鼻子沒有嘴,只要眼睛被別人一看就覺得自愧不如,那也是好的。我的眼睛除了長得大之外別無優點。如果定睛看著自己的眼睛,就會覺得失望。連母親也說我的眼睛“沒意思”,大概是指這樣的眼睛沒有光彩吧。想到自己的眼睛像蜂窩煤,我就失望,因此而嚴重失望。每當顧鏡自盼,我就一心一意地希望自己的眼睛變得滋潤有韻,就像湛藍的湖水,就像躺在綠色草原上仰望天空,天上的流雲和飛鳥清晰地映入眼簾。我希望多多遇到眼睛長得好看的人。
今天開始進入五月。想到這,我的心情稍稍輕鬆起來,畢竟是高興的,覺得已經離夏天不遠了。走到庭院,目光停留在草莓花上。父親的死對我來說變得不可思議。人死了,沒了,實在是一件難以理解的事。難以釋懷。姐姐、相別的人、久違了的人們,全都讓我想念。早晨時分,特別容易讓人想起過去的人和事,貼得那麼近,帶著一種醃蘿蔔幹的氣味,真叫人受不了。
傑皮和小可(這是一隻可憐相的小狗,所以取名“小可”)相偕奔了過來。兩隻狗並排在我面前,只有傑皮能受青睞。傑皮一身光亮好看的白毛,小可則是臟兮兮的。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只要一逗弄傑皮,小可就哭喪著臉。我也知道小可是只殘疾犬,可憐而不討喜。正因為它一副讓人難以忍受的可憐相,我就故意作弄它。小可看似一隻野狗,所以不知哪天就會落入打狗隊手中,它的腿又不好,想逃大概也是來不及的。小可,你還是早點跑到山里去吧,誰都不會喜歡你,早點死了也罷。
不僅對小可是這樣,我對人也會做出一些不好的事來。我給別人帶去麻煩,我刺激別人,是個真正討厭的孩子。我坐在簷廊撫弄著傑皮的頭,望著滿目綠葉,心情變得荒涼,真想一屁股坐到泥地上去。
我想哭。我覺得自己如果深深憋口氣,讓眼睛充血,也許就會有點眼淚出來。我試了一下,卻沒成功。我也許已經成了一個沒有眼淚的女人。
我打消念頭,開始打掃房間,一邊突然唱起了《唐人阿吉》。我覺得自己好像打量了一下周圍。有趣的是,自己平時本應熱衷於莫扎特、巴赫什麼的,這時竟會無意識地唱起了《唐人阿吉》。捧被褥時吆喝一聲“哎唷嚯”,打掃房間時又唱起《唐人阿吉》,如此看來,自己也是沒救了。以此狀態,睡著時還不知會說出怎樣粗俗的夢話來呢,真叫人不安。不過,隨即又覺得有點滑稽,我停下手中的掃帚,獨自發笑。
我穿著昨天剛做好的新內衣,胸口處繡著小小的白色薔薇花。穿上外衣後,就看不見這刺繡了。誰也不會知道,我挺得意。
母親為了別人的親事而忙活,一大早就出門了。我自小就習慣於母親的熱心助人,卻又實在驚訝於她的始終如一。我佩服她。父親平時過於用功,於是母親就成為他的補充。父親基本遠離社交之類,母親周圍卻總能集攏一批志同道合者。他倆性格各異,卻似乎相互尊重,也許甚至可以說這是一對無可挑剔、美好和諧的夫婦吧。啊,自負了,自負了。
在等待醬湯溫熱的時候,我坐在廚房門口,怔怔地看著前面的雜木林。這時,我覺得似乎自己曾經或者將會這樣坐在廚房門口,以同樣的姿勢,想著完全一樣的事情,望著前面的雜木林。我覺得自己的感覺怪怪的,似乎一瞬間同時感受到過去、現在和將來。經常會有這樣的情況:我和別人坐在屋裡說話,目光游離到桌子的一角後突然停住不動,只有嘴還在動。這種時候,我會產生一種奇怪的錯覺,堅信自己曾經在什麼時候也是處於同樣的狀態,談過同樣的事情,同樣看著桌子的邊角,而且今後自己也會遇到和現在完全一樣的場景。無論走在多遠的鄉間野道,我總覺得自己曾經來過這裡。如果順手摘下道旁的豆葉,也會覺得自己曾在這條道的這個地方摘過這片豆葉,並且相信自己今後還會一次次地走在這條道上,摘下這裡的豆葉。還會有這樣的情況:有一次在泡澡時突然看自己的手,於是覺得若干年後洗澡時,我一定還會想起現在無緣無故地看手以及看手時的忽有所思。想到這,心情就會變得灰暗。還有一次在某個傍晚,我往飯桶裡裝飯的時候,突然感覺什麼東西在我身體裡一閃而過,若說是靈感未免有點誇張,我倒是想將其稱為“哲學的尾巴”,我被這東西魅住,頭腦和心靈的每一個角落都變得透明。那東西靜默無聲,帶著涼粉被擠出篩子時的那種柔軟,越過一個個浪間,美美地、輕輕地落在我的生命之路上。這種時候並無哲學的感覺,倒有一種偷嘴貓躡手躡腳的預感,與其說是好事,莫若說是一種恐懼。如果那種感覺永遠地持續下去,人不就神靈附體,成為基督了嗎?可是,女基督什麼的,真令人作嘔。
說到底,還是因為我無所事事,因為我不曾經受生活的勞苦,所以無法處理每日成百上千所見所聞的感受,稍不經意,那些感受就會幻化成各種各樣的嘴臉,接二連三地出現在我面前吧。
我獨自在餐廳吃飯。今年次吃黃瓜,從黃瓜的翠綠感受到夏天的來臨。五月黃瓜的青澀具有一種令人又疼又癢的感傷,令人心中忽地被掏空。獨自在餐廳吃飯時就特別想去旅行,想乘火車。讀報時看到近衛先生的照片。近衛是個好男人嗎?我不喜歡這樣的長相,他的額頭長得不好。我喜歡報紙上的書籍廣告,大概是因為一字一行都要收取一兩百日元的廣告費,所以為了一字一句都能收到效果,每則廣告都像是絞盡腦汁擠出的名篇。如此惜字如金的文章世上少有,讀了舒暢、痛快。
吃完飯鎖門上學。雖覺得不會下雨,但媽媽昨天給了我一把好傘,我無論如何也想帶走。我帶上了這東西。這把傘是從前母親在少女時代用過的,我為自己發現這把傘的意義而有點自得。我想拿著這傘走在巴黎的老城區。現在這場戰爭結束之後,這種具有夢意的古風陽傘定會流行。這傘與bonnet風格的帽子一定很相配。身穿粉色長裾低胸連衣裙,手戴黑絹蕾絲手套,在大寬簷上插一朵美麗的紫花地丁,於這深綠季節在巴黎的餐廳吃午飯,面帶愁容,輕托下巴,望著街上的人流。這時,有人輕輕叩了一下我的肩膀,突然響起《玫瑰華爾茲的音樂……荒唐,荒唐。現實只有這一把破舊古怪的長柄雨傘,我只是個悲慘可憐的賣火柴的小女孩。怎麼樣?還是去拔草吧。
出門前我拔了一點門前的草,作為為母親做的一點義務勞動。今天也許會有什麼好事。同樣是草,為什麼也各有不同,有的我想拔掉,有的卻想把它悄悄留下。討喜和不討喜的草,外表毫無差異,卻有的令人憐愛,有的令人生厭,為何如此涇渭分明?其實沒什麼道理可說,女人的好惡本就缺乏理性。完成了十分鐘的義務勞動,我趕去停車場。經過田間小路時,我突然想要畫畫。途中經過神社的森林小路,這是我自己發現的一條近道。走在森林小路上時我突然往下看,發現東一片西一片地長著二寸長的小麥。看到這青青的麥子,我就知道今年部隊又來過這裡。去年就有很多當兵的帶著馬來過,在這神社森林中休整後又離開。過了一段時間經過這裡一看,麥子就像今天這樣長得很快,但是這些麥子不會繼續發育了。今年這些從部隊馬飼料桶裡漏撒的小麥又是發芽後長成纖細的株稈,可是這森林是如此昏暗,全無陽光照進,它們也只能長到這個程度就可憐地死去。
穿過神社的森林小路,我在車站附近與四五個工人走到一起,他們一如往常,向我吐露討厭得難以啟齒的話語。我不知所措,想超過這些工人,趕緊走到他們前面,但這樣就必須從他們中間擠擠挨挨地穿過。我嘀咕了一聲“可怕”,默默地停了下來。如果要讓這些工人走到前面,一直等到他們與我拉開距離,這更加需要勇氣,因為這很失禮,也許會激怒這些工人。我渾身發燥,哭喪著臉。我為自己這副樣子感到害臊,便對著這些人擺開笑臉,慢慢地走在他們後面。當時雖然沒再發生什麼,但那種窩囊的感覺直到乘上輕軌列車後仍未消失。我希望自己能儘早變得堅強、果斷,對這些無謂小事淡然處之。
輕軌列車近門處有空位,我把自己的隨身物品放在上面,理了一下裙褶,正準備坐下,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挪開我的東西,在那座位上坐下。
“嗯……這是我發現的位子。”
聽我這麼一說,那男人苦笑了一下,若無其事地看起報紙。細想一下,確實不知是誰皮厚,也許皮厚的正是我呢。
無奈,我把傘和其他東西放上網架,手抓吊環,想要像平時一樣看雜誌,可是一隻手翻著書頁時,腦子裡卻在想著奇奇怪怪的事。
設若從此不讓我讀書,沒有經驗的我,怕是要哭鼻子的—我就是如此依賴書上所寫的東西。讀一本書時,我會立刻沉溺其中,信賴它,被它同化,與它共鳴,並且試圖把它和生活聯繫到一起。如果再讀另一本書,又立刻會轉向這另一本書,得出另一個結果。盜用別人的東西,改造成自己的東西,這種才能、這種狡獪是我的特技。其實我討厭這種狡獪和騙術。一個人如果每天重複遭到失敗,蒙受恥辱,也許就會多少變得誠實一些。但即便是這樣的失敗,好像也能被強詞奪理地粉飾一番,編出一套像模像樣的理論,得意揚揚地演成一出苦肉戲來。
(這番話也在哪本書上讀到過。)
我實在不知道哪個是真實的自己。如果無書可讀,找不到任何可以模仿的樣本,我到底會怎麼樣呢?也許我會手足無措、畏畏縮縮、涕泗橫流了吧。我不能總這樣每天淨在列車上胡思亂想吧。身上留著討厭的溫吞勁兒,讓人難以忍受。我想要做點什麼,想點什麼辦法,可是怎麼才能抓住自己的要害呢?我覺得之前的自我批判都毫無意義。想要批判時,剛找到
自己的缺點和弱點,立即又會遷就自己,自我安慰,得出不能殺雞取卵之類的結論,因此起不到任何批判的作用,倒不如什麼都不去考慮更符合自己的良心。
這本雜誌上也有一個標題叫“年輕女子的缺點”,由各色人等撰文。讀著讀著,覺得像是在說我的事,讓我不好意思。這些作者若以身份區分,那些平時會被認為愚蠢的人,說的話也確實讓人覺得愚蠢;那些照片上顯得儀表堂堂的人,遣詞造句也都十分漂亮。我為此感到好玩,常常邊讀邊笑。宗教家直接捧出信仰,教育家始終不離“恩”字,政治家拿出漢詩,作家的辭藻則是華麗做作,一個個都自命不凡。
不過,他們寫的都是一些確鑿無疑的事實。他們說年輕女性無個性、無深意,遠離正確的願望和野心,也就是無理想。即使有批判,也無直接聯繫自己生活的積極性,沒有反省,沒有真正的自覺、自愛、自重。即使是具有勇氣的行動,也難說是否能對其所有結果負責。她們雖能順應和機巧地處理自己周圍的生活方式,但對自己和周圍的生活方式都不具有正確的強烈的感情,不具有真正意義的謙遜,缺乏獨創性,只剩下模仿,欠缺人類本來的“愛”的感覺,看似高雅,其實沒有氣質……此外還寫了很多。我讀了很受震動,也不能否定這些觀點。
可是,這裡所寫的話語,讓人覺得有點樂觀,與這些作者平時的心情有些距離,似乎是為寫而寫,雖然寫了許多“真正意義的”“本來的”之類的形容詞,卻沒讓人清楚地明白什麼是“真正的”愛,什麼是“真正的”自覺。也許他們自己知道,既然如此,他們若能更加具體地提供一句話,告訴我們是該向左或是向右,提供一句權威性的指示,那該是多麼難能可貴呀。正因為我們這些人迷失了愛的表現方向,如果他們不是只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而是強有力地告訴我們應該怎麼去做,我們一定會照著去做的。難道是因為誰都沒有自信嗎?也許在這裡發表意見的這些人也並非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都會持有這種意見的。我們被他們斥責為沒有正確的希望和正確的野心,但我們若因此而去追求正確的理想並付諸行動,他們又能在多大程度上給予我們守護和指導呢?
我們都了解自己應該前往的好的地方,自己想去的美好的地方,可以得到自我發展的地方,儘管這種了解尚較朦朧。我們都希望擁有好的生活。這就是正確的希望和野心。我們也切盼自己具有可靠的不可動搖的信念。但是作為女孩子,若要把所有這些都體現在女孩子的生活方面,需做出何等的努力,何況還要顧及父母兄姐們的想法(雖在嘴上說他們陳舊,卻絕不意味著蔑視這些人生的前輩、老人、已婚者,相反,倒是始終把他們置於比較重要的地位);還有始終在生活上與自己有關係的親戚以及熟人和朋友;此外還有所謂的“社會”,它始終以強大的力量推動著我們。只要想到、看到、考慮到所有這些,發展自我個性又從何談起。也罷,還是不顯山不露水,默默地走多數普通人所走的那條路吧,我甚至不能不認為這才是討巧的做法。若要把少數人所受的教育施於全體,結果想必會很糟糕。隨著自己的長大,我漸漸懂得了學校的修身與社會上的規矩有著巨大的差別,如果恪守學校的修身,就會被看作傻瓜和怪人,不能出人頭地,還要永守貧困。難道真有不說謊話的人嗎?如果有,那人定是永遠的失敗者。我的近親中有個行為端正、信念堅定、追求理想並將其當作自己生活意義的人,可是親戚們都說他的壞話,把他當傻瓜。即便是我,也無法做到明知會被當作傻瓜,成為失敗者,卻還要伸張自己的想法,乃至與母親及所有的人作對,因為我害怕。小時候,當我的想法與別人不一樣時,我會問母親:“為什麼?”母親便用一句話把我打發,然後還會生氣地說我不好,顯得很難過。我也會對父親說,他這時只會笑而不答,事後對母親說我是個“偏離中心的孩子”。漸漸長大後,我變得謹小慎微,做一件衣服都得考慮別人的想法。我私下其實喜歡有個性的東西,希望能按自己的喜好去做,但又害怕將其當作自己的東西去體現。我總是希望做個被別人誇獎的姑娘。在眾人面前,我是何等委屈自己,嘴裡說的淨是一些並不想說的違心話,只是因為覺得這樣才是上策。我討厭這樣,希望道德能夠早日一變,若能改變,我就不必如此委屈,每日過著不為自己卻為別人的想法而行的窩囊生活了吧。
《櫻桃》
昭和二十一年九月初,有位男子來找我。
這一事件幾乎毫不浪漫,也完全不具備話題性,可是,它令我難以釋懷,我想它可能會在我心裡留下至死都無法擦除的痕跡。
事件——
當然,稱之為事件或許言過其實。我和這位男子一起喝酒,並沒有發生口角等諸如此類的情況,至少表面上,我們在和睦的氛圍中道別,僅此而已。然而,我還是覺得發生了讓自己耿耿於懷的重大事件。
總而言之,這位男子十分厲害,是個老奸巨猾的傢伙,我對他沒有一絲好感。
去年,因為戰火,我不得不投奔位於津輕的父母家避難,幾乎每天都老老實實地把自己關在里屋,偶爾有當地某某文化協會或某某同人會邀請我去舉辦演講或出席座談會,我一概拒絕:“講得比我好的人多得是。”我獨自悶頭喝酒,酒後倒頭就睡,每天過著近似隱士的生活。過去生活在東京的十五年時間,我出沒於下等的居酒屋,喝劣等的酒,與所謂底層的人交流,對各種潑皮無賴早已司空見慣。可是,我對這位男子卻束手無策。總之,他身手不凡。
九月初的某天,吃了午飯後,我在主屋的起居室裡百無聊賴地獨自抽煙,有位身著寬大田間工作服的男子有氣無力地站在玄關換鞋子的地方。
他“哎呀”了一聲。
他就是我故事中的“親友”。
(雖然下面這些話略顯迂腐,但是為了防止誤解,我想言明在先。我在這篇手記中描繪了一位農夫形象,向世人揭示他令人厭惡的個性,但是,完全不存在藉此聲援階級鬥爭中的所謂“反動勢力”的意圖。對於這一點,大部分讀者在讀完本手記後自然心知肚明。雖然這種聲明無疑大煞風景,但是,近來那些智力極度堪憂,不可理喻之人,動輒利用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小題大做,下不負責任的結論,因此,請允許我對這些因循守舊、愚昧無知—不,或許他們反倒聰明伶俐—的人用片言只語追加幾句本不值一提的解釋。出現在這篇手記中的男子,雖然長著一張莊稼人的臉,但他絕非“意識形態專家”們熱愛的農夫。他是一位十分複雜的男子。反正我是次遇見這種人,可以說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我甚至預感到一種新型人類的誕生。我無意從善與惡的角度對他進行道德審判,倘若能為讀者提供誕生這種新型人類的預感,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他聲稱是我小學時代的同學,名叫平田。
“你忘了嗎?”他說著,露出一口白牙笑了起來。我隱隱覺得他的臉有些熟悉。
“記得,進來吧。”那天,我在他面前的確變成了阿諛逢迎的社交家。
他脫下草鞋,走進起居室。
“好久不見啊,”他大聲說道,“幾年沒見了?不,是幾十年?啊,二十多年沒見啦。早聽說你來了,田裡的農活太忙,沒時間來找你呀。聽說你也變成酒鬼啦。啊哈哈哈。”
我苦笑著,沏了茶端到他跟前。 “你忘了和我打架的事?我們經常打架。”
“有這回事嗎?”
“什麼有這回事嗎。你看,這手背上還留著傷疤,被你抓傷的。”
我仔細看了一下他伸到我眼前的手背,沒有任何抓傷的疤痕。
“你的左腿迎面骨應該也有傷疤,有吧?肯定有啊。那是我用石頭扔你時留下的傷。哎呀,我和你幹過不少次架呢。”
無論我的左腿迎面骨還是右腿迎面骨,沒有一處受過那樣的傷。我只是不置可否地微笑著聽他說話。
“言歸正傳,我想和你商量件事。召集個同學會,怎麼樣?不想?大家一起開懷痛飲。找十個人參加,兩斗酒,我來搞定。”
“主意不錯,兩斗酒會不會有些多?”
“不,不多。一人不喝兩升多沒勁。”
“能搞到兩斗酒嗎?”
“沒準搞不定。我不確定,試試看。別擔心。不過,就算是在鄉下,近酒也不便宜,這件事得拜託你。”
我心照不宣,起身走進里屋取來五張大紙幣。
“這些錢你先收著,不夠的話之後再補。”
“等等,”他把紙幣推回給我,“我不是這意思,我今天不是來向你要錢的,只是來找你商量,想听聽你的意見。反正後你免不了要出千八百的。今天我是來找你商量,也是想見見你這個老同學。就這麼定了,事情交給我辦,這些錢,你先收起來。”
“這樣啊。”我將紙幣收進上衣口袋。
“沒酒嗎?”他突然問。
我不禁重新看了看他的臉。一瞬,他也表情尷尬地瞇了一下眼睛,不過,他固執地追問:
“聽說你家裡老備著兩三升酒,讓我喝點兒。你老婆呢,不在家嗎?讓你老婆出來給我斟杯酒。”
我站起來。
“好吧。你跟我來。”
我深感無趣。帶他走進裡面的書房。
“房間很亂。”
“不,我不介意。作家的房間都差不多。在東京的時候,我也和很多作家打過交道。”
可是我壓根無法相信他說的話。
“果然很亂,不過,房間不錯。到底是大戶人家。院子的視野很開闊。還有柊樹啊。你聽說過柊樹的傳說嗎?”
“沒有。”
“沒聽說過?”他一下子得意起來,“這個傳說,往大里說是世界的,往小里說是家庭的,還能用作你的寫作素材。”
他的話完全不知所云,我甚至覺得他腦子有問題。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很快,他向我展示了詭計多端、工於心計的另一面。
“是什麼呢?那個傳說。”
我不禁笑道。
“以後告訴你吧,柊樹的傳說。”他煞有介事地說。
我從壁櫥裡取出還剩一半酒的長方形威士忌酒瓶。
“威士忌,你介意嗎?”
“行啊。你老婆不在家?快讓她出來斟酒啊。”
我在東京生活了很久,招待過眾多客人,從沒有人對我說過這種話。
“內子不在家。”我撒了個謊。
“別這麼說。”他根本不理會我的話。 “快把她叫出來,給我斟酒呀。我特意跑來,想喝一杯你老婆斟的酒。”
大城市裡的女人,優雅、嫵媚的女人,如果這是他的期待,那麼不僅對他十分抱歉,而且對內子也很殘忍。內子雖然是城里人,但是氣質粗鄙,長相醜陋,待人冷淡。要把內子叫出來,我頗覺得為難。
“算了吧。讓內子斟酒,這威士忌反而不香了。”我說著把威士忌倒進寫字台上的茶杯裡。 “這酒在過去的話是三流酒,不過,倒不是用甲醇勾兌的。”
他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完,又嘖了幾下嘴。
“像蝮蛇燒酒。”他說。
我再次為他斟酒。
“喝太猛的話一會兒上頭,會不舒服。”
“什麼?你太小看人了吧,我可是在東京一次喝過兩瓶三得利的人。這威士忌,我想想,大概六十度吧?一般,勁不大。”他說著再度一飲而盡。此人毫無酒品可言。
這次他給我斟酒,又把自己的茶杯斟滿。
“已經完了。”他說。
“哦,是嗎。”我像個一流的社交家,心領神會地爽快起身,從壁櫥裡重新取出一瓶威士忌,打開瓶蓋。
他若無其事地點點頭,又喝了起來。
我未免有些不爽。我從小養成了浪費的惡習,愛惜東西的意識(雖然這絕不值得自滿)和常人相比略為淡薄。然而,這些威士忌算是我的珍藏品。雖然過去是三等酒,但現在無疑成了天下一等的佳釀。這些酒固然價格不菲,然而更重要的是,為了搞到這些酒我費盡了心機,不是有錢就能入手的。很久以前,我好不容易從別人手裡勻了一打,並因此傾家蕩產。但是,我並不後悔。我非常珍惜這些酒,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品嚐,嗜酒的作家井伏等人來我家時,請他們喝上一杯。不過,這些酒逐漸喝完了,當時,壁櫥裡只剩下兩瓶半。
他提出喝酒時,清酒等酒恰好全都喝完了,所以我取出所剩無幾的珍藏的威士忌,沒想到被他鯨吸牛飲。雖然這話聽上去像個十足的吝嗇鬼在發牢騷(不,恕我直言,對這些威士忌,我就是吝嗇鬼,心有不捨),可他竟喝得如此理直氣壯,天經地義,我情不自禁地感到厭惡。
而且,他嘴上說的話絲毫無法引起我的共鳴。這並非因為我是有文化、趣味高雅的人,而對方是不學無術的鄉巴佬。我沒有這種意思。我甚至和沒有半點學識的娼婦認真交談過“人生的真諦”這種話題,也有過被目不識丁的老工匠教訓而流淚的事情。我甚至懷疑社會上所謂的“學問”。他說的話之所以沒讓我產生任何愉悅,理由的確在於其他方面。理由是什麼呢?我與其在此三言兩語地妄下定論,不如如實記錄下那天他在我家的言行舉止,任由讀者進行判斷,這看上去更像是符合作家身份的所謂健康手段。
他起初喋喋不休地絮叨“我的東京時代”,乘著酒興發作,他愈發滔滔不絕起來。
“可你在東京也栽在女人手裡了呀。”他大聲嚷著,笑了起來。 “實際上,我在東京的時候也差點栽了。差一點就和你一樣栽個大跟斗。真的呀。實際上就差那麼一點兒,可我跑了呀。嗯,我跑了。女人一旦愛上男人就忘不了。啊哈哈哈。她現在還給我寫信呢。嘻嘻。前一陣還寄來了年糕。女人真是癡情啊,真的。要想讓女人愛上你,不靠顏值,不靠錢,就靠你的心情,靠心啊。其實我在東京那會兒也過得放蕩不羈。仔細想想,那個時候你在東京,不用說也在和藝妓廝混,惹得她們為你尋死覓活,可是你一次都沒有遇到我,這太不可思議了。你那時候究竟在什麼地方浪?”
我不明白他說的那個時候是哪個時候。而且,我在東京從來沒有像他推測的那樣玩過藝妓,也沒人為我尋死覓活。我大多在露天烤雞肉串的小攤位上喝沖繩的泡盛酒或者燒酒,醉後說著車軲轆話。他說我在東京“栽在女人手裡”的事情,豈止一兩回,我屢次三番栽大跟頭,害得父母和兄弟姐妹臉上無光。不過,我至少可以這麼說,“我絕不是傾盡所有,把自己打扮成美男子,玩弄藝妓,並且為此沾沾自喜!”這雖說是可憐的申辯,可是就連這樣的申辯,至今也無人相信,從他說的話中我明白了這一點,覺得厭煩。
但是,這種不愉快,也不是這個男人讓我首次體驗到的,例如東京文壇上的評論家,還有其他各色人等,甚至有的是我稱之為朋友的人,他們也讓我飽嚐了痛苦。雖然,現在這一切都已經成了聽後一笑了之的事情,可是面對眼前這位農夫模樣的男子,我感覺他似乎把這些當成了我的巨大軟肋,企圖乘虛而入,他的用心何等險惡,無聊至極。
可是,那天的我是一個極度卑微的社交家,拿不出任何勇氣。說到底,我是一個一文不名的戰爭受害者,拖家帶口擠進這個並不富裕的城鎮,好不容易勉強糊口,這無疑就是我與生俱來的命運,所以我不得不對過去就居住在這個城鎮裡的居民投其所好,成了阿諛逢迎的社交家。
我去主屋拿來了水果請他吃。
“你不吃嗎?吃水果能醒酒,接下去又能一醉方休了。”
我想,他以這種勢頭咕嘟咕嘟喝威士忌,早晚會喝得酩酊大醉,即便不發酒瘋,也會不省人事,到時便很難收場了。為了讓他平靜下來,我削了一個梨遞給他。
他看上去並不想醒酒,看都不看水果一眼,手一直放在盛有威士忌的茶杯上。
“我討厭政治家,”他突然將話題轉到了政治上,“我們農民不用懂什麼政治。誰讓我們的實際生活哪怕有一丁點所得,我們就支持誰。這就夠啦。誰把看得見的利益擺在我們面前,讓我們抓住,我們就支持誰。這就夠了,不是嗎?我們農民沒有野心,懂得知恩圖報,這就是我們農民實誠的地方。管他是什麼進步黨還是社會黨。我們農民只要能種田、耕地就夠了。”
我一開始並不理解他為什麼突然說出這麼奇怪的話,等到他說了下面這番話之後,我才終於理解了他的真實意圖,並不由得苦笑。
“上次選舉,你也為你哥大肆活動過吧?”
“沒有,我沒為他幹過任何事。我每天都在這個房間裡忙自己的工作。”
“撒謊。就算你是文學家,不是政治家,這也都是人情世故。你一定為你哥鞍前馬後出過力。我雖然是個不學無術的農民,可我也懂人情世故。我討厭政治家,也沒有野心。我不怕什麼社會黨、進步黨,可我是講交情的。我和你哥談不上很熟,但至少你和我是老同學,是好朋友,不是嗎?這就是交情。儘管沒人求我,可我還是投了你哥一票。我們農民根本不管什麼政治,只要不忘記一樣東西,交情,這就夠了,你說呢?”
這一票難不成就是你來我家暢飲威士忌的權利嗎?他的花招顯而易見,我愈發覺得索然無味。然而,他也不是頭腦簡單的人,忽然,他似乎敏感地察覺到了什麼。
“我也不是想變成你哥的家臣啊。不用那麼看不起我。就說你家,查查你家的祖上,也就是個賣油出身。你知道嗎?我是聽我家老婆子說的,給買一合1油的人獎勵一顆糖,靠這種生意發了財。再說河對岸的齋藤家,現在是大地主,神氣活現的,往上數三代,他家就是在河裡撿柴的。把柴禾削成竹子,再把河裡抓到的小雜魚串起來烤熟,一文兩文賣出去,靠這種生意賺了錢。還有大池先生家,在路邊放一排木桶,讓過路的行人往裡面撒尿,木桶裡的尿裝滿後賣給農民,這就是他家掘到的桶金。有錢人家,查一下他們的老底,都是這麼過來的。我家,你給我聽好了,在這一帶可是古老的家族。據說我家祖先是京都人,”他話說到一半,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起來,“雖然老婆子的話不可靠,完整的家譜倒是有的。”
“可能真的出自公卿名門。”為了滿足他的虛榮心,我一本正經說道。
“嗯。當然,我不是很確定,差不多這種程度。只有我每天弄得渾身臟兮兮地在田里幹農活。我哥,你也認識吧,他可是大學畢業生。他是大學棒球隊的隊員,不還經常上報紙嗎?我弟弟現在也在上大學。我因為有自己的想法當了農民,可我哥和我弟現在照樣不敢在我面前抬頭。不管怎麼說,東京又不產糧食,我哥雖然大學畢業後當上了科長,卻老來信要我給他寄大米。寄大米可麻煩了。我哥自己來取大米的時候,他要多少我都讓他扛走。不過,畢竟是東京衙門裡的科長,他也不能老來扛大米吧。還有你,缺什麼,隨時來我家。我可不想白喝你的酒呀。農民都是老實人,受過別人的恩惠一定會如數奉還。哎呀,我不喝你斟的酒了!把你老婆叫出來。你老婆不給我斟酒,我不喝了!”我覺得不可思議,我又沒讓你沒完沒了地喝我的酒。 “我不想喝了。快把你老婆帶來!你不把她帶來,我就去把她拽出來。你老婆在哪兒?在臥室嗎?睡覺的房間?我是天下無敵的農民。平田家族你不知道嗎?”他醉得越來越厲害,開始胡鬧,搖搖晃晃站起來。
我笑著安撫他坐下。
“好吧,我把她帶來。她是個無趣的女人,行嗎?”
我說著去了內子和孩子待著的房間。
“我說,過去上小學時的同學來家裡玩了,過來打個招呼。”
我煞有介事地說。
我不願意讓內子看不起自己的客人。家裡的來客,不管什麼類型,只要我家人對他們稍有輕賤,我就會十分痛苦。
內子抱著小兒子走進書房。
“這位先生是我小學時代的親友,名字叫平田。我們上小學時經常打架,他右手還是左手手背上還有被我抓破後留下的疤痕,所以今天來找我算賬了。”
“是嗎,好可怕。”內子笑道。隨後,她又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請您多多關照。”
他似乎很滿意我們夫婦極其謙卑的社交禮節,喜形於色。
“哎呀,那些見外的客套話就免了。夫人,你來我這邊,給我斟酒。”他也是個精明過人的社交家。背後稱呼內子“你老婆”,當面改口稱作“夫人”。
內子為他斟酒,他一飲而盡。
“夫人,我剛才還和修治(我的小名)說,家裡缺什麼東西,儘管來我家取。我家甚麼都有,番薯、蔬菜、大米、雞蛋、雞肉。馬肉怎麼樣?你們吃嗎?我是剝馬皮的名人。想吃的話,來我家取。我讓你們扛一條馬腿回去。愛吃野雞嗎?山雞比較好吃吧?我可是獵手啊。只要提起獵手平田,這一帶無人不曉。你們喜歡吃什麼,我都能為你們打。鴨子怎麼樣?鴨子的話,明天一早我就去田裡打十隻送給你們。我曾經在吃早飯前打落過五十八隻鴨子呢。如果覺得我騙人,你去找橋邊的鐵匠笠井三郎問問。我的事,那男人一清二楚。提起獵手平田,這一帶的年輕人服氣。對了,明天晚上,餵,文學家,和我一起去八幡神社逛廟會吧。我來找你。可能會有年輕人打群架,局勢不穩啊,我會衝進人堆裡讓他們住手!就像幡隨院的長兵衛1。我已經不在意死活了。就算死了,我還有財產,老婆和孩子都不會活不下去。餵,文學家,明天晚上,一定要陪我一起去啊。我要讓你見識一下我的本事。每天待在這里屋無精打采地過日子,寫不出好作品。你究竟在寫什麼作品?呵呵,藝妓小說嗎?你沒吃過苦頭不行。我已經換過三個老婆了,越到後面的越可愛。你呢,你也有兩個嗎?三個嗎?夫人,怎麼樣?修治疼你嗎?別看我這樣子,我也是在東京生活過的男人呀。”
情況變得非常不妙,於是我吩咐內子去主屋取些下酒菜,把她支開了。
他不慌不忙地從腰間取出裝煙的荷包,又從荷包附帶的布袋裡取出裝有火絨的小盒子和打火石。他“咔嚓咔嚓”地在煙管上點火,可是總點不著。
“我這兒有很多香煙,你抽這個吧,抽煙管很麻煩吧?”
我這麼一說,他注視著我,抿嘴一笑。他收起裝煙的荷包,十分自豪地說:
“我們農民用的都是這玩意兒呀。你們可能瞧不上,可是很方便。哪怕下雨天,只要‘咔嚓咔嚓’打幾下火石就能點著。下次去東京,我就想拿著這玩意兒去銀座熱鬧的地方,‘咔嚓咔嚓’來那麼幾下。你很快就要回東京了是不?我一定會去找你玩。你家在東京什麼地方?”
“我家遭轟炸了,還沒決定去哪兒呢。”
“這樣啊,遭轟炸啦。我次聽說。那你領了不少救濟物資吧。前不久好像為遭到轟炸的人發了毛毯,送給我吧。”
我茫然不知所措,難以理解他說此話的真意。可是,他似乎並不是開玩笑,且反复嘮叨著。
《人間失格》
引子
我曾見過那男子的三張照片。
一張可謂其幼年時代吧,照片中的孩子十歲光景,被許多人眾星捧月般圍在中間(可以想像那大約是他的姐姐、妹妹,還有表姐妹們吧),他穿著粗條紋和服裙褲站在庭院的池邊,頭向左歪了大約三十度,笑得很難看。你說難看,可感覺遲鈍的人們(即不關心什麼美醜的人們)卻表情呆滯地吹捧道:
“好可愛的小哥呀!”
儘管說得輕飄飄的,但聽起來倒也未必是廉價的恭維,因為那孩子的笑臉中,也並非沒有類似俗話所說的“可愛”的影子。然而,倘是受過一點審美訓練的人,只要看一眼,說不定就會立馬不愉快地喃喃自語道:“多讓人討厭的孩子啊!”
繼而將照片丟開,猶如抖掉手中的一條毛蟲。
儘管說不出個所以然,但仔細看那孩子的笑臉,的的確確越看越讓人噁心。因為那壓根就不是笑臉,他一點也沒笑。何以見得?他是雙手緊緊握拳站立著,而人在緊緊握拳時是笑不出來的。簡直就是猴子,猴子的笑臉。那隻是在臉上擠出醜陋的皺紋而已。實在是怪異的照片,有著某種低級下流、令人作嘔的齷齪感,甚至讓人想喊他一聲“皺巴哥兒”。我從沒見過這種表情怪異的孩子。
第二張照片是學生打扮,面容之巨變令人驚詫。無從判斷是高中還是大學時代的留影,但總之屬於那種異常俊美標致的學生。然而,令人百思不解的是你不會感覺到那是個活人。他身穿校服,胸前衣袋口露出白手帕,蹺起二郎腿坐在藤椅上,也是笑著。這次的笑臉並非皺巴猴子的笑臉,而是相當巧妙的微笑,卻總感覺與人類的笑有所不同。完全沒有方剛血氣或曰大活人的那種充實感,不像一隻鳥,而是輕如羽毛,只是一張白紙般笑著。就是說,給人的感覺整個就是一個“假”字。說他裝腔作勢也罷,輕浪浮薄也罷,女人相也罷,都不夠準確,要說是油頭粉面當然也不貼切。而且仔細一瞧,這個俊俏的學生還會給人以鬼怪故事中那種陰森恐怖的感覺。我從沒見過這樣怪異的標致青年。
第三張照片怪。簡直無從判斷大致年齡。照片上的人頭髮似乎已有幾分花白,待在骯髒透頂的房間(照片清晰地顯示出房牆有三處坍塌)角落,這次沒有笑。什麼表情也沒有。說來就像坐在那裡,雙手攏在小火盆上烤著烤著就咽了氣似的,實在是一張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照片。奇怪之處不止於此,因為照片上臉孔較大,我得以仔細地觀瞧那張臉孔的構造,那額頭平庸、額上皺紋平庸、眉毛平庸、眼睛平庸,包括口、鼻、下巴也全都平庸無奇。啊!這臉孔不僅沒有表情,甚至連印像都不能留下,毫無特徵。譬如說我看了照片後閉上眼睛,這時已忘記那臉孔是個什麼模樣。固然能回憶起房間牆壁和小火盆之類,但對房間主人臉孔的印象卻如過眼雲煙,無論如何就是想不起來。那是一張入不了畫的臉孔,也入不了漫畫之類。而一睜眼,“啊,原來是這模樣,想起來了!”—甚至絲毫不會有這種因想起來而引發的欣喜。說得些,就是睜開眼重新看一次那張照片,也還是想不起來;於是乎就只剩下不快和焦躁,隨即不由得移開視線了事。
就是所謂“死相”,也總會有某種表情留下某種印象吧?或許把駑馬的腦袋安在人的軀幹上,就會產生如此效果?總之,說不清是哪裡會讓觀者產生不寒而栗的厭惡情緒。這種怪異男子的臉我是從沒見過。
第一篇手記
我的一生是充滿羞恥地走過來的。
我參不透人類的生活。生於東北的鄉下,我頭一次看到火車是長到很大的時候了。我上了車站天橋再下來,竟全然沒有發現這是為了跨越鐵路而建的,只當那天橋是車站為了像外國的遊樂場,以復雜為趣、顯得高檔時髦才建起來的。而且頗長時間一直那樣以為。上上下下天橋對自己來說,反倒是一種相當洋氣的遊戲,在鐵路部門的服務中也是聰明的服務之一。但後來發現那不過是為旅客過鐵路所造的很實惠的樓梯時,便旋即興味索然。
還有,我孩童時代曾在畫冊上見過地鐵,就一直以為這也並非出於實際的需要而設計,只想著那是一種好玩的遊戲,因為乘地下車比起乘地上车别有一番情趣。
我從小體弱多病,經常臥床不起,躺在床上就深感床單、枕套、被套都是很無聊的裝飾,到了近二十歲才明白,那些反倒是實惠的用品,從而對人類的節儉感到悵惘和悲哀。
我也不知什麼叫挨餓。不,這不是說自己生在不愁衣食住的家庭,不是那種荒唐的意思,而是自己絲毫不了解挨餓的滋味。也許我的說法有點怪,我就是餓了也不能靠自己來發覺。小學、中學期間,我一放學回家,周圍人就鬧哄哄地說什麼“瞧!餓了吧?我們也都記得放學回到家時飢腸轆轆的滋味可是要命呀!來點蜜豆怎麼樣?還有蛋糕、麵包喲!”,所以,自己就發揮天生的拍馬屁精神,嘟囔著“餓啦!”,將十來顆蜜豆扔進嘴裡。然而,挨餓是什麼滋味我還是沒能明白。
我當然也很能吃,但印像中幾乎沒有哪次是因為餓才吃的。所謂珍奇的東西,吃;所謂奢侈的東西,吃。另外,在外邊人家給拿出來的東西,多半也會硬撐著吃下。而對於兒童時代的我來說,痛苦的時刻莫過於自家吃飯的時刻。
在我那鄉下家裡,全家十口人左右,各自的托盤分兩列相對擺著。我這個老么當然坐末座,午飯時間十幾口人在微暗的飯廳只是一聲不響地吃飯,這種情景總是使我感到一股寒意。加之,是鄉下那種傳統之家,菜譜也多半是一成不變,珍奇、奢侈的食物休得指望,所以我對吃飯時間就更加恐懼了。我坐在微暗的餐廳末座,渾身發抖,一點點夾飯送到嘴邊,填入口中。我總想:人為什麼每天要吃三餐啊?這好像是一種儀式,每天三次,準時聚集在微暗的餐廳裡,按照長幼次序擺上托盤,大家都一臉正經地在吃著。或許不想吃也要低頭默默地咀嚼飯菜。有時我甚至想,這也許就是為了向蠢動於家中的靈魂們祈禱吧。
不吃飯就得死,這句話在我耳中只不過是討厭的恫嚇。不過,那種迷信(即使現在我也深感那是一種迷信)總是給自己帶來不安和恐懼。人,不吃飯就得死,所以要幹活掙錢吃飯—對我來說,沒有比這更難懂、更晦澀,因而更具有脅迫效果的話了。
就是說,我對人類的行為活動尚近乎一竅不通。我的幸福觀與世上其他所有人的幸福觀迥然不同,由此帶來的不安令我夜夜輾轉反側,呻吟悲鳴,甚至幾近發狂。我果真幸福嗎?從小我就每每被人們說成是“幸福的人”,但我的心情卻如在地獄。在我看來,反倒是說我幸福的人們遠比我安樂,非我所能比。
我有十大禍殃,我甚至想過,鄰人哪怕僅背負其中一個,恐怕就足以致命。
就是說,我不明白,對鄰人痛苦的性質和程度全然無從判斷。實際生活的苦,只要能糊口便可迎刃而解的苦,這才是厲害的苦,是淒慘的無間地獄。與此相比,說不定我那十大禍殃不值一提。這些我實在難求其解。不過要如此說來,人就能做得到不自殺、不發瘋、高談闊論這黨那派,還絕望、不委頓地繼續生活戰鬥下去而不感到苦了;就可成為一個徹底的自私自利者,而且確信那是天經地義,從不懷疑。那樣一來,就舒服了。然而,人這種東西說不定全是這樣,又因而感覺有點不圓滿……我不懂。夜裡睡得很死,清晨起來是不是就很爽快?會做著什麼夢?邊走邊思考什麼呢?錢?怎麼會,恐怕不僅那些吧。我似乎聽說過人為了吃飯而活著,但是沒聽說過為了錢而活著。等一等,然而或許……不對,這個也不得而知……我越思考越糊塗,越發被唯獨自己是個異類這種不安和恐懼所籠罩。自己和鄰居幾乎不說話,因為不知該說什麼、怎麼說。
於是,我想出一個辦法:搞笑。
這是我對人類索求愛的後的方式。似乎自己極度害怕人類,卻又無論如何不能對人類死心。這樣,我就用搞笑這根稻草維繫住和人類的紐帶。這是一種殊死的、冷汗淋漓的服務,表面上我不停地做出笑臉,而內心卻希望渺茫、如履薄冰,成功率或許僅有千分之一。
甚至對自己的家人,我從小就完全摸不清他們是怎麼個苦法,他們活著在思考什麼,只是感到可怕,難以忍受那種不尷不尬,從而成了搞笑高手。就是說,我不知不覺中成了滿嘴謊話的孩子了。
看看那時和家人的合影,別人都是一臉正經,唯獨我必定詭異地扭曲著面孔在怪笑。這也是自己幼稚而可悲的搞笑之一種。
再者,親人們說了我什麼,我從沒頂過嘴。哪怕是對我一句小小的責難,在我聽來都如萬鈞雷霆,令我幾乎方寸大亂,哪裡還談得上回嘴。我認定那小小的責難,必定是人類自古通今的“真理”,而我無力踐行那真理,便認定也許自己早已不能和人類同居一簷下了。故而,我不能爭論也不能自我辯護。被別人說了壞話,覺得確實言之有理,是我自己嚴重失誤,總是默默地接受攻擊,但內心則感到恐懼,幾近發狂。
任何人惹人生氣,受到責難,說不定都不會有好心情,但是,我卻從生氣者的臉上看到了比獅子、鱷魚、惡龍更加可怕的動物本性。正像在草原安睡的牛,啪的一聲突如其來地甩起尾巴將肚皮上的牛虻拍死一樣;平素,似乎這種本性是隱藏起來的,而在某種時機,人,就會突然因憤怒而露出猙獰本相。看到那個樣子我便渾身戰栗,髮根直豎,一想到這或許就是人賴以活下去的資格之一,內心便幾近絕望。
總是為害怕人類而戰栗,對自己作為人的言行無法有絲毫自信,就這樣,將獨自的苦惱藏進胸中的小盒子裡,將憂鬱和神經質藏了又藏,而專門裝出一副天真樂觀的模樣。我作為搞笑的怪人,就這樣“日臻完美”了。
什麼都行,只要讓他們發笑就好,這樣,即使置身於他們的所謂“生活”之外,是不是人們也不太能察覺?總之,不要礙他們的眼,我是無,是風,是天空—淨是這種想法越演越烈,自己靠搞笑來逗家人發笑,甚至對比家人更加不可理喻而又可怕的男僕女僕,也竭盡全力地奉獻這種服務。
夏天,我在浴衣裡面穿著紅毛衣在走廊晃來晃去,引起了家人發笑,就連平素很少笑的大哥見到也忍俊不禁:
“瞧呀!小葉,亂穿衣啦!”一副異常疼愛的口吻。
真是的!再怎麼樣,我也不是不知寒暑的怪人,會怪到大夏天穿著毛衣走路。我是把姐姐的護腿套在胳膊上讓它從浴衣袖口露出,用這個辦法來假裝穿著毛衣。
父親在東京要辦的事情很多,他在上野的櫻木町有座別墅,每月有大半時間在別墅生活。回家時給家人和親戚買回大量禮物,說來似乎是父親的癖好。
有一次,父親在去東京前夜把孩子們都叫來客廳,笑著詢問這次回來每人要個什麼禮物,並將孩子們的要求一一記在小本子上。父親對子女如此親切實屬罕見。
“葉藏要什麼呀?”
被父親一問,我反倒語塞了。
被問到需要什麼的瞬間,我就什麼也不想要了。腦中閃出的想法是:反正不可能有讓我快樂的玩意兒,隨便什麼都一樣。而同時,不管人家給的東西多麼不合口味,也無法謝絕。討厭的事不能說討厭,高興的事也要小偷似的提心吊膽、極其苦澀地獨自玩味,這樣就只有在難以名狀的恐懼中煎熬。就是說,我連二者選一的能力都沒有。想來,這似乎就是我成年後越發造成自己所說的“充滿羞恥”的一生的重大惡習之一了。
因我默默無言忸怩羞澀,父親的臉上便有了慍怒之色:
“還是書嗎?淺草商店街有賣新年舞的獅子麵具,大小正適合孩子戴在臉上玩,你不要嗎?”
既然被問“你不要嗎?”,那就完蛋了,我做不出任何搞笑的回答,笑星徹底掉鍊子了。
“書,可以吧!”大哥一本正經地說。
“原來這樣。”
父親一臉掃興,連記也不記,啪的一聲合上了小本子。
多麼失敗!我惹惱了父親,父親的報復肯定很可怕。想著是不是能趁早補救一下,就在當天夜裡,我在被窩裡一邊發抖一邊打主意,然後悄悄起床來到客廳,打開父親放本子的那個抽斗取出小本子,嘩嘩翻頁,找到寫禮物的地方,用嘴舔舔小本子附帶的鉛筆,寫上了“獅子舞”幾個字,然後回去睡了。其實我根本不需要那個獅子舞的獅子麵具,反倒是想要書。但我發現父親想給我買那個獅子麵具,便迎合父親的意思想讓父親轉怒為喜。只為這我才鋌而走險深夜潛入客廳。
就這樣,這一非常手段果然以莫大的成功給了我回報。不久,父親從東京回來了,我在小孩房間聽到了父親對母親大聲說話:
“在商店街的玩具店打開小本子一看,嗬!這處寫著‘獅子舞’,不是我的筆跡。咦?我歪著頭想了一下想起來了,這是葉藏的鬼把戲呀!在我問的時候,那小子光傻笑不說話,過後卻忍不住想要獅子麵具哪。總之,實在是個好怪的禿小子啊!先是裝聾作啞,回頭寫得明明白白。既然那麼想要,當初說不就得了?真是的!鬧得我在玩具店店頭都笑開啦!快把葉藏叫到這兒來!”
而我那頭呢,正把男僕女僕們集中在西式房間裡,讓一個男僕亂敲鋼琴琴鍵呢。 (雖然我家在鄉下,但家裡一般物品一應俱全。)我隨著那亂七八糟的曲調給大家跳印第安舞,弄得大家哄堂大笑。二哥點燃閃光器為我拍印第安舞“劇照”,等照片印出來一看,自己的圍腰布(那本來是一塊洋花布包袱皮)合縫處露出了小雞雞,又一次引得全家哄堂大笑。對我來說,這也許可謂又一次的意外成功。
我每月訂閱十種以上少兒雜誌,此外東京方面寄來的各種書籍,我也是默默地閱讀,像什麼“雜學博士”啦,還有“那什麼博士”2啦,我都極為熟悉。另外,什麼鬼怪故事、評書、落語、江戶小笑話之類,我也相當內行,一本正經地講滑稽故事逗家人發笑,這些東西都是不可或缺的。
然而,學校!唉,那真是馬尾穿豆腐—提不起來。
在那裡,我本來還是受到尊敬的,但受尊敬這一概念也使我相當惶恐。近乎百分之百地騙人,之後被某個全知全能的智者識破,被揭露得體無完膚,丟死人了—這,就是我“受尊敬”狀態的定義。欺騙別人而“受尊敬”,又被某人識破,然後他告訴別人,人們都發覺受騙上當時,其憤怒和報復究竟會是怎樣的呢?哪怕是想像一下,我都會毛骨悚然。
我生在有錢人家,與此相比,俗話所說的“學習好”似乎更使我受尊敬。我孩童時代體弱多病,經常一兩個月甚至一學年躺臥在床而曠課,儘管如此,大病初癒的我坐著人力車去學校參加學年考試,成績似乎比誰都“好”。身體好的時候,我根本不用功,即使身在課堂也是畫個漫畫什麼的,而到了休息時間,就把漫畫講給班上同學聽,把他們逗笑。再有就是作文,我專門寫滑稽的小笑話,即便受到老師警告,我也依然如故。因為我知道實際上老師私下還把讀我的笑話當成個樂趣呢。
一次跟母親進京途中,我做過在火車廂通道的痰盂裡小便的糗事。 (當時我並非不知那是痰盂,而是為了顯示孩子的天真,故意那樣做的。)一天,我照例將此事用格外悲壯的筆觸寫進作文後上交,因確信老師看到會發笑,便跟在要回教員室的老師後面。結果老師一出教室,便將我的作文從同學們的眾多作文中挑出,在走廊上邊走邊開始讀,並偷偷笑著。不一會進了教員室,大約是讀完了吧,他滿臉通紅放聲大笑,還忙不迭地讓其他老師讀。看到這一幕,我得意極了。
天真滑稽。
在被人看成天真滑稽這一點上我獲得了成功,成功地擺脫了被人敬而遠之的狀態。家長聯繫簿上,所有學科都是10 分,唯獨品德要么7 分,要么6 分,這也成了家中的笑料。
但是,我的本性卻和那種天真滑稽的淘氣包截然相反。那時節,我已被玷污,在男僕女僕的教唆下乾了可悲的醜事。現在我認為,對幼小者做那種事是人類能夠實施的犯罪中為醜惡為低劣為殘酷的,然而,我卻忍受了。由此我甚至覺得看到了人類本性的又一側面,繼而報以懦弱的笑。假如我有不說假話的習慣,那麼,說不定會大膽地將他們的罪行告訴父母,但我對自己的父母也沒能完全理解。我對“向人控訴”這一手段毫不期待。即便告訴了父母,告訴了警察,告訴了政府,也許其結果不過是成為老於世故的強勢群體大肆批駁我的把柄。
我極其明白世間本無公平,向別人控訴總歸是沒用的。說到底自己除了對真相絕口不提、默默忍耐、如此這般地繼續搞笑之外,別無他法。
或許有人要嘲笑我說:什麼呀!你難道主張不信任他人?你小子什麼時候成了基督徒了?然而,我覺得對人不信任未必就直接通往宗教之路。包括現在嘲笑我的那些人在內,人,難道不都是生活在互不信任中,腦中毫無甚麼上帝的念頭,滿不在乎地活著嗎?還是我兒時的事,父親所在政黨一位名人來本市演講,我被男僕帶到劇場去聽。大廳爆滿,當地和父親交好的人悉數到場,他們掌聲雷動。演講結束後,聽眾三五成群地走著積雪的夜路回家,路上他們把今夜的演講貶得一錢不值。其中也夾雜著和父親特好的人的聲音。父親那些所謂的“同志”以近乎憤怒的語調說著父親致的開會辭如何拙劣,那位名人的演講如何言之無物、完全不知所云等,不一而足。然後他們又到了我家客廳,面帶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表情對父親說:“今夜的演講會大獲成功!”母親問男僕:“今夜的演講會怎麼樣啊?”就連男僕也若無其事地回答:“相當有意思了!”本來歸途中他們還互相嘆息說什麼:“再沒有比演講會更沒意思的了!”
但是,這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例子。在我想來奇怪的是,人們相互欺騙,而且雙方誰也不受傷害,甚至都沒有發現在欺騙彼此。那欺騙可真叫清爽、明快、開朗,如此漂亮的例子在人們生活中比比皆是。然而,我對相互欺騙這件事並沒有多大興趣,因為,即便是我也是一天到晚靠搞笑來欺騙別人的。我對修身教科書式的什麼正義道德之類不怎麼關心。對相互欺騙卻清爽、明快、開朗地活著的人,對有自信那樣活的人,我很難理解。人類終於沒有教給我那種妙諦。只要領悟了那種妙諦,我就不至於如此害怕人類,無須進行這種賣命的服務了吧?也就不至於與人類生活對立,每夜都飽嚐地獄般的痛苦了吧?就是說,我認為我之所以連男僕女僕的可恨罪行都沒有向任何人告發控訴,並非是出於對人的不信任,也不是基於基督教義,而是因為人類,對名叫葉藏的我牢固地閉起了信任的殼。因為即便是父母,有時也會讓我看到百思不解的情形。
而且,我也感到,我這種不向任何人控訴的孤獨氣味為很多女性靠本能嗅到,這就成了晚些年我被頻頻利用屢屢上鉤的原因之一。
就是說,對於女性來說,我是個能夠保守住戀情秘密的男人。
新竹仲**[0968***591]
2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嘉義方**[0920***220]
7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高雄仲**[0938***416]
5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高雄劉**[0998***811]
20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高雄柳**[0951***384]
4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臺南朱**[0988***810]
半小時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臺北符**[0966***829]
11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新竹周**[0960***853]
15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基隆吳**[0918***701]
4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臺中朱**[0951***486]
4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桃園謝**[0998***964]
20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嘉義王**[0920***455]
20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桃園趙**[0988***366]
25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高雄周**[0951***870]
25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桃園柳**[0966***765]
11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高雄趙**[0978***843]
半小時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臺南鄭**[0938***323]
4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臺南仲**[0946***330]
15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臺北吳**[0986***987]
25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高雄鍾**[0988***916]
7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新竹王**[0960***484]
20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基隆黃**[0988***386]
11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桃園謝**[0932***251]
2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嘉義方**[0932***439]
5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桃園符**[0938***385]
11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新北趙**[0988***126]
4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臺南柳**[0951***438]
12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基隆吳**[0978***213]
2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高雄吳**[0968***895]
5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臺北黃**[0998***359]
15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臺南孫**[0933***869]
7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臺北黃**[0951***107]
2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桃園陳**[0988***951]
5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臺北錢**[0932***492]
半小時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新北符**[0938***887]
20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基隆張**[0938***182]
半小時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新竹柳**[0933***235]
20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桃園鄭**[0956***152]
5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臺中仲**[0968***236]
5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桃園孫**[0966***192]
半小時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新竹周**[0986***379]
4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臺中黃**[0968***110]
11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嘉義謝**[0998***619]
12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新竹楊**[0951***931]
25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新北鍾**[0956***156]
5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臺北張**[0978***481]
12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臺中周**[0968***797]
5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高雄周**[0986***839]
20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桃園王**[0960***523]
7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高雄李**[0968***901]
20分鐘前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 日本文學:太宰治精選集(名家優質譯本,贈文學手冊+精美書籤,贈藝術函套)
NT$1340
2025新書推薦:清華國學院三導師人生絮語(套裝3冊)
NT$1500
2025年1月新書推薦:祝勇【國寶:千年丹青+萬里河山】全兩冊
NT$1350
2025年3月新書推薦:知堂談吃(全新修訂版)全兩冊 軟精裝配函套
NT$1180
【路過人間+三餐四季+總有路在等你】全三冊
NT$1450
名家散文「人生歡喜」系列【好好過一生+人間快活事+生活有小暖】全三冊
NT$1300
【林清玄“人生智慧”三部曲】插圖典藏本
NT$1330
2024新書推薦:賈平凹秦嶺故事集【赤日+蟻神】全兩冊
NT$1500
2024新書推薦:20世紀巨匠赫爾曼·布洛赫成名之作【夢遊人】全三冊
NT$1460
2024新書推薦:中國文學通識(全三冊)獻給大衆讀者的中國文學普及著作,套裝典藏版·附帶:全綵名畫+名家藏書票。
NT$1399
伍劍親情繫列:外婆+外婆的私房菜(全兩冊)+外公的雜貨店(全兩冊)
NT$1499
陳舜臣推理小說套裝(全3冊):孔雀的遺書+宿命+桃源亭事件(精裝)
NT$2399
閒趣坊系列套裝 全五冊(茶人茶話+酒人酒事+吃主兒+買書小知識 上下冊)
NT$1299
法國幻想文學大獎獲獎作品:拉丁姆(全兩冊)由AI人工智能輔助封面設計的科幻鉅作!
NT$2680
2023新書推薦:阿拉伯文直譯全本:紀伯倫全集(布脊精裝全七冊)
NT$1299
法醫冷知識系列:破譯犯罪現場的156個冷知識+偵破罪案的214個冷知識(法醫追兇1+法醫追兇2)
NT$1315
【彩圖全解】孫子兵法+三十六計【贈鬼穀子+六韜三略】/【宣紙線裝】孫子兵法 孫臏兵法 附三十六計
NT$1165
【典雅刷邊版/精裝版】山居雜憶:一位大家閨秀的百年家族記憶,再讀傳統中國的溫情記錄
NT$2100
《美學》黑格爾第一二三卷(三冊套裝)
NT$1450
約翰·克利斯朵夫-作者: (法)羅曼·羅蘭
NT$2930
DK人類探險史:關於毅力與探索的偉大故事+DK人類登山史(關於勇氣與征服的偉大故事)(精)【2冊】
NT$2350
黑塞精選集(全5冊) 英國文學/歐洲文學
NT$1758
莫言文集:晚熟的人+生死疲勞+丰乳肥臀(全三冊)
NT$2450
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古爾納作品第一輯(5冊) [Complete Works of Abdulrazak Gurnah (I)]
NT$2350
喬叟文集(英國民族文學的奠基者,“英國詩歌之父”)
NT$2299
譯文:幻滅(插圖珍藏本)
NT$1800
地理學與生活(全彩插圖第11版) [Introduction to Geography,11e]
NT$1500
日本美學關鍵詞:色氣+侘寂+摩滅之賦(套裝三冊)
NT$2200
日本俳句短歌系列 【全套7本】
NT$2190
約翰·克里斯朵夫 全四冊(許淵衝百歲誕辰插圖珍藏紀念版)
NT$1560
汪曾祺圖文作品集套裝共4冊:人間草木+人間有味+人間小暖+人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