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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汪曾祺、豐子愷等送給現代人的快樂、幸福與成長之書,願迷失在生活中的人們,都能重新發堅守內心的熱愛與晴朗,不負韶光,自在前行!知名插畫師厚閒手繪封面插圖,獨家繪製精美彩插15幅,感受不一樣的人間
1.本書是華語文壇24位名家巨匠的深情獻作,精選魯迅、老舍、豐子愷、沈從文、林徽因、廬隱、郁達夫、汪曾祺、史鐵生、馮驥才等中國現當代文學大師的經典作品,爲廣大讀者講述他們心中的溫暖與愛、快樂與幸福、青春與成長。
2.本書選取的衆多文學大師的經典名作,比如,《憶兒時》《端午的鴨蛋》《昆明的雨》《書畫自娛》《小麻雀》《北京的春節》《過節和觀燈》《雲南看雲》《消逝的鐘聲》,等等,涉及山水風景、茶酒美食、家人朋友、娛樂遊戲、花草樹木、四時節令、貓狗蟲魚等各種題材,包羅萬象,帶領讀者回到溫暖、燦爛、熱烈、快樂的往日時光,品味不一樣的人間煙火氣,感受生命的美好。
3.現在社會,人們生活、工作的節奏越來越快,每天行色匆匆,疲於奔命,而心中卻充滿了迷茫與孤獨,本書選取中國現當代作家描寫人生路上各種“風景”的佳作,以小見大,讓讀者在忙碌的生活中,擁有光榮、燦爛、熱烈的青春。
4.本書不僅收錄了一些入選中小學人教版語文教材的經典篇目,還收錄了作家們的其他名作,擴展了廣大年輕讀者的閱讀範圍,幫助他們更好地理解文章內涵。
5.本書封面特別採用知名插畫師厚閒的精美插圖,另外,還傾情邀請插畫師獨家繪製精美彩插,富有濃厚的生活氣息,帶給讀者一份獨有的美好、寧靜與溫暖。
6.隨書附贈精美書籤,圖文並茂,讓讀者感受煙火生活的溫暖、美好、快樂與幸福!(送完為止)
本系列精選史鐵生、豐子愷、沈從文、汪曾祺、馮驥才、林徽因等24位華語文壇名家巨匠的經典作品,如《消逝的鐘聲》《憶兒時》《雲南看雲》《一片陽光》《端午的鴨蛋》《書畫自娛》《珍珠鳥》等, 講述人世間的各種快活事兒、生活中的各種溫暖記憶,以及對於時光的珍惜、對於夢想的追求、對於孤獨的思考等,比如吃到的美食、玩過的遊戲、美好的金色童年、難忘的師友親人、路過生命的美麗生靈……人生路上,我們帶着這份溫暖與閒趣前行,既全力以赴,又云淡風輕,才能逐漸消解迷茫與彷徨,不負美好時光,收穫無數快樂與幸福。
史鐵生(1951—2010)
北京人,中國作家。1967年畢業於清華大學附中,1969年到陝北插隊落戶,1972年因病回京,在某街道工廠工作,後居家休養寫作。曾任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等。著有小說《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命若琴絃》《務虛筆記》,散文集《我與地壇》《病隙碎筆》《扶輪問路》等。
汪曾祺(1920—1997)
江蘇高郵人,中國作家。1939年就讀於西南聯合大學。所作小說以短篇爲主,《受戒》《大淖記事》等作品渾樸自然,在清淡委婉中透出濃郁的鄉土氣息。著有小說集《邂逅集》《晚飯花集》,散文集《逝水》《蒲橋集》《人間草木》,文論集《晚翠文談》等。
豐子愷(1898—1975)
浙江桐鄉人,中國畫家、文學家、美術家。早年從李叔同學習繪畫,曾任上海中國畫院院長、中國美術家協會上海分會主席。同時,擅散文和詩詞,文筆雋永清朗,語淡意深。著有《緣緣堂隨筆》《緣緣堂再筆》《率真集》等。
《好好過一生》
第一章 年華似水,莫負好時光
我的夢想/史鐵生
漸/豐子愷
匆匆/朱自清
時光/馮驥才
想飛/徐志摩
光陰/陸蠡
孤獨者——自傳之六/郁達夫
第二章 不如做個閒人
這幾個月的生活/老舍
在鄉下/老舍
書畫自娛/汪曾祺
閒居/豐子愷
山中的歷日/鄭振鐸
長閒/夏丏尊
睡眠至上/許君遠
第三章 糊塗一點,瀟灑一點
自得其樂/汪曾祺
談幽默/老舍
生活和幽默/鄧拓
吹牛的妙用/廬隱
不開心與開心/周瘦鵑
“春朝”一刻值千金/樑遇春
幽默的叫賣聲/夏丏尊
宴之趣/鄭振鐸
第四章 人生需要一點天真
天真與經驗/樑遇春
淚與笑/樑遇春
現代青年的煩悶/傅雷
沉默/朱自清
孤獨的生活/蕭紅
又是一年芳草綠/老舍
給一個憂鬱的孩子/靳以
青年人的苦悶/胡適
寂寞/陸蠡
第五章 人這一輩子
剎那/朱自清
生命/沈從文
人死觀/樑遇春
永遠的憧憬和追求/蕭紅
“迎上前去”/徐志摩
略談人生觀/胡適
徒步旅行者/朱湘
第六章 趁年輕,去愛吧
小船上的信/沈從文
醒來覺得甚是愛你/朱生豪
寂寞/魯彥
寄給一個失戀人的信(二)/樑遇春
她走了/樑遇春
《人間快活事》
第一章 嘗一口人間好味
爆炒米花/豐子愷
食味雜記/魯彥
楊梅/魯彥
落花生/老舍
端午的鴨蛋/汪曾祺
咬菜根/朱湘
談吃/夏丏尊
第二章 家有貓貓狗狗
貓/夏丏尊
愛貓/周瘦鵑
貓/老舍
父親的玳瑁/魯彥
貓/汪曾祺
阿咪/豐子愷
狗之晨/老舍
小黑狗/蕭紅
第三章 快樂雜貨鋪
釣魚/魯彥
小麻雀/老舍
踢毽子/汪曾祺
五猖會/魯迅
放猖/廢名
打彈子/朱湘
捅馬蜂窩/馮驥才
第四章 到日光下走走
一片陽光/林徽因
秋光中的西湖/廬隱
梅雨潭/朱自清
五月的青島/老舍
西溪的晴雨/郁達夫
翠湖心影/汪曾祺
翡冷翠山居閒話/徐志摩
雲南看雲/沈從文
第五章 等一朵花開
養花/老舍
春來憶廣州/老舍
昆明的花/汪曾祺
花潮/李廣田
看花/朱自清
快閣的紫藤花/徐蔚南
蛛絲和梅花/林徽因
秋菊有佳色/周瘦鵑
第六章 這也是生活
“無事此靜坐”/汪曾祺
窗子以外/林徽因
途中/樑遇春
旅人的心/魯彥
生活/李廣田
“這也是生活”……/魯迅
《生活有小暖》
第一章 那一段金色時光
消逝的鐘聲/史鐵生
冬天/朱自清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魯迅
我的中學時代/夏丏尊
我的童年(節選)/朱湘
憶兒時/豐子愷
第二章 有一種情與生俱來
我的母親/老舍
背影/朱自清
多年父子成兄弟/汪曾祺
給我的孩子們/豐子愷
父親的病/魯迅
第三章 最暖人心煙火味
西紅柿/老舍
貼秋膘/汪曾祺
茶話/周瘦鵑
飲食男女在福州/郁達夫
揚州庖廚/曹聚仁
風檐嘗烤肉/張恨水
第四章 人間風日清且好
窗外的春光/廬隱
春雨/樑遇春
昆明的雨/汪曾祺
雪/魯彥
春底林野/許地山
釣臺的春晝/郁達夫
揚州的夏日/朱自清
第五章 路過人間的小生靈
小動物們/老舍
夏天的昆蟲/汪曾祺
養金魚/周瘦鵑
螢/靳以
珍珠鳥/馮驥才
貓的故事/許君遠
蟋蟀/陸蠡
蟬與紡織娘/鄭振鐸
第六章 從來難忘不了情
我的第一個師父/魯迅
四位先生/老舍
定和是個音樂迷/沈從文
致沈從文/林徽因
我所見的葉聖陶/朱自清
永不能忘的先生/鄒韜奮
第七章 一歲一禮一寸歡喜
新年底故事/朱自清
婿鄉年節/郁達夫
北京的春節/老舍
過節和觀燈(節選)/沈從文
清明/魯彥
上元燈話/周瘦鵑
《好好過一生》
我的夢想
史鐵生
也許是因爲人缺了什麼就更喜歡什麼吧,我的兩條腿一動不能動,卻是個體育迷。我不光喜歡看足球、籃球以及各種球類比賽,也喜歡看田徑、游泳、拳擊、滑冰、滑雪、自行車和汽車比賽,總之我是個全能體育迷。當然都是從電視裏看,體育場館門前都有很高的臺階,我上不去。如果這一天電視裏有精彩的體育節目,好了,我早晨一睜眼就覺得像過節一般,一天當中無論幹什麼心裏都想着它,一分一秒都過得愉快。有時我也怕很多重大比賽集中在一天或幾天(譬如剛剛閉幕的奧運會),那樣我會把其他要緊的事都耽誤掉。
其實我是第二喜歡足球,第三喜歡文學,第一喜歡田徑。我能說出所有田徑項目的世界紀錄是多少,是由誰保持的,保持的時間長還是短。譬如說男子跳遠紀錄是由比蒙保持的,二十年了還沒有人能破,不過這事不大公平,比蒙是在地處高原的墨西哥城跳出這八米九〇的,而劉易斯在平原跳出的八米七二事實上比前者還要偉大,但卻不能算世界紀錄。這些紀錄是我順便記住的,田徑運動的魅力不在於紀錄,人反正是幹不過上帝;但人的力量、意志和優美卻能從那奔跑與跳躍中得以充分展現,這纔是它的魅力所在。它比任何舞蹈都好看,任何舞蹈跟它比起來都顯得矯揉造作甚至故弄玄虛。也許是我見過的舞蹈太少了。而你看劉易斯或者摩西跑起來,你會覺得他們是從人的原始中跑來,跑向無休止的人的未來,全身如風似水般滾動的肌膚就是最自然的舞蹈和最自由的歌。
我最喜歡並且羨慕的人就是劉易斯。他身高一米八八,肩寬腿長,像一頭黑色的獵豹,隨便一跑就是十秒以內,隨便一跳就在八米開外,而且在最重要的比賽中他的動作也是那麼舒展、輕捷、富於韻律,絕不像流行歌星們的唱歌,唱到最後總讓人懷疑這到底是要幹什麼。不怕讀者諸君笑話,我常暗自祈禱上蒼,假若人真能有來世,我不要求別的,只要求有劉易斯那樣一副身體就好。我還設想,那時的人又會普遍比現在高了,因此我至少要有一米九以上的身材;那時的百米速度也會普遍比現在快,所以我不能只跑九秒九幾。作小說的人多是白日夢患者。好在這白日夢並不令我沮喪,我是因爲現實的這個史鐵生太令人沮喪,纔想出這法子來給他寬慰與嚮往。我對劉易斯的喜愛和崇拜與日俱增。相信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想若是有什麼辦法能使我變成他,我肯定不惜一切代價;如果我來世能有那樣一個健美的軀體,今天這一身殘病的折磨也就得了足夠的報償。
奧運會上,約翰遜戰勝劉易斯的那個中午我難過極了,心裏彆彆扭扭彆彆扭扭的一直到晚上,夜裏也沒睡好覺。眼前老翻騰着中午的場面:所有的人都在向約翰遜歡呼,所有的旗幟與鮮花都向約翰遜揮舞,浪潮般的記者們簇擁着約翰遜走出比賽場,而劉易斯被冷落在一旁。劉易斯當時那茫然若失的目光就像個可憐的孩子,讓我一陣陣的心疼。一連幾天我都悶悶不樂,總想着劉易斯此刻會怎樣痛苦,不願意再看電視裏重播那個中午的比賽,不願意聽別人談論這件事,甚至替劉易斯嫉妒着約翰遜,在心裏找很多理由向自己說明還是劉易斯最棒;自然這全無濟於事,我竟似比劉易斯還敗得慘,還迷失得深重。這豈不是怪事麼?在外人看來這豈不是精神病麼?我慢慢去想其中的原因。是因爲一個美的偶像被打破了麼?如果僅僅是這樣,我完全可以惋惜一陣再去豎立起約翰遜嘛,約翰遜的雄姿並不比劉易斯遜色。是因爲我這人太戀舊,骨子裏太保守嗎?可是我非常明白,後來者居上是最應該慶祝的事。或者是劉易斯沒跑好讓我遺憾?可是九秒九二是他最好的成績。到底爲什麼呢?最後我知道了:我看見了所謂“最幸福的人”的不幸,劉易斯那茫然的目光使我的“最幸福”的定義動搖了繼而粉碎了。上帝從來不對任何人施捨“最幸福”這三個字,他在所有人的慾望前面設下永恆的距離,公平地給每一個人以侷限。如果不能在超越自我侷限的無盡路途上去理解幸福,那麼史鐵生的不能跑與劉易斯的不能跑得更快就完全等同,都是沮喪與痛苦的根源。假若劉易斯不能懂得這些事,我相信,在前述那個中午,他一定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在百米決賽後的第二天,劉易斯在跳遠決賽中跳出了八米七二,他是個好樣的。看來他懂,他知道奧林匹斯山上的神火爲何而燃燒,那不是爲了一個人把另一個人戰敗,而是爲了有機會向諸神炫耀人類的不屈,命定的侷限儘可永在,不屈的挑戰卻不可須臾或缺。我不敢說劉易斯就是這樣,但我希望劉易斯是這樣,我一往情深地喜愛並崇拜這樣一個劉易斯。
這樣,我的白日夢就需要重新設計一番了。至少我不再願意用我領悟到的這一切,僅僅去換一個健美的軀體,去換一米九以上的身高和九秒七九乃至九秒六九的速度,原因很簡單,我不想在來世的某一箇中午成爲最不幸的人;即使人可以跑出九秒五九,也仍然意味着侷限。我希望既有一個健美的軀體又有一個了悟了人生意義的靈魂,我希望二者兼得。但是,前者可以祈望上帝的恩賜,後者卻必須在千難萬苦中靠自己去獲取——我的白日夢到底該怎樣設計呢?千萬不要說,倘若二者不可兼得你要哪一個?不要這樣說,因爲人活着必要有一個最美的夢想。
後來知道,約翰遜跑出了九秒七九是因爲服用了興奮劑。對此我們該說什麼呢?我在報紙上見了這樣一個消息,他的牙買加故鄉的人們說:“約翰遜什麼時候願意回來,我們都會歡迎他,不管他做錯了什麼事,他都是牙買加的兒子。”這幾句話讓我感動至深。難道我們不該對靈魂有了殘疾的人,比對肢體有了殘疾的人,給予更多的同情和愛嗎?
選自《史鐵生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3月
漸
豐子愷
使人生圓滑進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漸”;造物主騙人的手段,也莫如“漸”。在不知不覺之中,天真爛漫的孩子“漸漸”變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俠的青年“漸漸”變成冷酷的成人;血氣旺盛的成人“漸漸”變成頑固的老頭子。因爲其變更是漸進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漸進,猶如從斜度極緩的長遠的山坡上走下來,使人不察其遞降的痕跡,不見其各階段的境界,而似乎覺得常在同樣的地位,恆久不變,又無時不有生的意趣與價值,於是人生就被確實肯定,而圓滑進行了。假使人生的進行不像山坡而像風琴的鍵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變成青年;或者像旋律“接離進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爲青年而夕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驚訝、感慨、悲傷,或痛感人生的無常,而不樂爲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漸”維持的。這在女人恐怕尤爲必要:歌劇中,舞臺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將來火爐旁邊的老婆子。這句話,驟聽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認,實則現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漸漸”變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變衰,也全靠這“漸”的助力。鉅富的紈絝子弟因屢次破產而“漸漸”蕩盡其家產,變爲貧者;貧者只得做傭工,傭工往往變爲奴隸,奴隸容易變爲無賴,無賴與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兒……這樣的例,在小說中,在實際上,均多得很。因爲其變衰是延長爲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地“漸漸”地達到的,在本人不感到有什麼強烈的刺激。故雖到了飢寒病苦刑笞交迫的地步,仍是熙熙然貪戀着目前的生的歡喜。假如一位千金之子忽然變成了乞丐或偷兒,這人一定憤不欲生了。
這真是大自然的神祕的原則,造物主的微妙的功夫!陰陽潛移,春秋代序,以及物類的衰榮生殺,無不暗合於這法則。由萌芽的春“漸漸”變成綠陰的夏,由凋零的秋“漸漸”變成枯寂的冬。我們雖已經歷數十寒暑,但在圍爐擁衾的冬夜仍是難以想象飲冰揮扇的夏日的心情;反之亦然。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夏,由夏一天一天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冬,其間實在沒有顯著的痕跡可尋。晝夜也是如此:傍晚坐在窗下看書,書頁上“漸漸”地黑起來,倘不斷地看下去(目力能因了光的漸弱而漸漸加強),幾乎永遠可以認識書頁上的字跡,即不覺晝之已變爲夜。黎明憑窗,不瞬目地注視東天,也不辨自夜向晝的推移的痕跡。兒女漸漸長大起來,在朝夕相見的父母全不覺得,難得見面的遠親就相見不相識了。往年除夕,我們曾在紅蠟燭底下守候水仙花開放,真是癡態!倘水仙花果真當面開放給我們看,便是自然的原則的破壞,宇宙的根本的搖動,世界人類的末日臨到了。
“漸”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極微極緩的方法來隱蔽時間的過去與事物的變遷的痕跡,使人誤認其爲恆久不變。這真是造物主騙人的一大詭計!這有一件比喻的故事:某農夫每天朝晨抱了犢而跳過一溝,到田裏去工作,夕暮又抱了它跳過溝回家。每日如此,未嘗間斷。過了一年,犢已漸大,漸重,差不多變成大牛,但農夫全不覺得,仍是抱了它跳溝。有一天他因事停止工作,次日再就不能抱了這牛而跳溝了。造物的騙人,使人留連於其每日每時的生的歡喜而不覺其變遷與辛苦,就是用這個方法的。人們每日在抱了日重一日的牛而跳溝,不準停止,自己誤以爲是不變的,其實每日在增加其苦勞!
我覺得時辰鍾是人生的最好的象徵了。時辰鐘的針,平常一看總覺得是“不動”的;其實人造物中最常動的無過於時辰鐘的針了。日常生活中的人生也如此。刻刻覺得我是我,似乎這“我”永遠不變,實則與時辰鐘的針一樣的無常!一息尚存,總覺得我仍是我,我沒有變,還是留連着我的生,可憐受盡“漸”的欺騙!
“漸”的本質是“時間”。時間,我覺得比空間更爲不可思議,猶之時間藝術的音樂比空間藝術的繪畫更爲神祕。因爲空間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廣大或無限,我們總可以把握其一端,認定其一點。時間則全然無從把握,不可挽留,只有過去與未來在渺茫之中不絕地相追逐而已。性質上既已渺茫不可思議,分量上在人生也似乎太多。因爲一般人對於時間的悟性,似乎只夠支配搭船乘車的短時間;對於百年的長期間的壽命,他們不能勝任,往往迷於局部而不能顧及全體。試看乘火車的旅客中,常有明達的人,有的寧犧牲暫時的安樂而讓其座位於老弱者,以求心的太平(或博暫時的美譽);有的見衆人爭先下車,而退在後面,或高呼“勿要軋,總有得下去的!”“大家都要下去的!”然而在乘“社會”或“世界”的大火車的“人生”的長期的旅客中,就少有這樣的明達之人。所以我覺得百年的壽命,定得太長。像現在的世界上的人,倘定他們只有搭船乘車的期間的壽命,也許在人類社會上可減少許多兇險殘慘的爭鬥,而與火車中一樣的謙讓,和平,也未可知。
然人類中也有幾個能勝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壽命的人。那是“大人格”“大人生”。他們能不爲“漸”所迷,不爲造物所欺,而收縮無限的時間並空間於方寸的心中。故佛家能納須彌於芥子。中國古詩人(白居易)說:“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英國詩人(Blake)也說:“一粒沙裏見世界,一朵花裏見天國;手掌裏盛住無限,一剎那便是永劫。”
選自《緣緣堂隨筆》,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11月
時 光
馮驥才
一歲將盡,便進入一種此間特有的情氛中。平日裏奔波忙碌,只覺得時間的緊迫,很難感受到“時光”的存在。時間屬於現實,時光屬於人生。然而到了年終時分,時光的感覺乍然出現。它短促、有限、性急,你在後邊追它,卻始終抓不到它飄舉的衣袂。它飛也似的向着年的終點扎去。等到你真的將它超越,年已經過去,那一大片時光便留在過往不復的歲月裏了。
今晚突然停電,摸黑點起蠟燭。燭光如光明的花苞,寧靜地浮在漆墨的空間裏;室內無風,這光之花苞便分外優雅與美麗;些許的光散佈開來,朦朧依稀地勾勒出周邊的事物。沒有電就沒有音樂相伴,但我有比音樂更好的伴侶——思考。
可是對於生活最具悟性的,不是思想者,而是普通大衆。比如大衆俗語中,把臨近年終這幾天稱作“年根兒”,多麼真切和形象!它叫我們頓時發覺,一棵本來是綠意盈盈的歲月之樹,已被我們消耗殆盡,只剩下一點點根底。時光竟然這樣的緊迫、拮据與深濃……
一下子,一年裏經歷過的種種事物的影像全都重疊地堆在眼前,不管這些事情怎樣龐雜與艱辛,無奈與突兀。我更想從中找到自己的足痕,從春天落英繽紛的京都退藏到冬日小雨空瀠的雅典德爾菲遺址;從一個會場到另一個會場,一個活動到另一個活動中;究竟哪一些足跡至今清晰猶在,哪一些足跡雜沓模糊甚至早被時光乾乾淨淨一抹而去?
我瞪着眼前的重重黑影,使勁看去。就在燭光散佈的盡頭,忽然看到一雙眼睛正直對着我。目光冷峻銳利,逼視而來。這原是我放在那裏的一尊木雕的北宋天王像,然而此刻他的目光卻變得分外有力。他何以穿過夜的濃霧,穿過漫長的八百年,銳不可當、考問似的直視着任何敢於朝他瞧上一眼的人?顯然,是由於八百年前那位不知名的民間雕工傳神的本領、非凡的才氣;他還把一種陽剛正氣和直逼邪惡的精神注入其中。如今那位無名雕工早已了無蹤影,然而他那令人震撼的生命精神卻保存下來。
在這裏,時光不是分毫不曾消逝麼?
植物死了,把它的生命留在種子裏;詩人離去,把他的生命留在詩句裏。
時光對於人,其實就是生命的過程。當生命走到終點,不一定消失得沒有痕跡,有時它還會轉化爲另一種形態存在或再生。母與子的生命的轉換,不就在延續着整個人類嗎?再造生命,纔是最偉大的生命奇蹟。而此中,藝術家們應是最幸福的一種。唯有他們能用自己的生命去再造一個新的生命。小說家再造的是代代相傳的人物;作曲家再造的是他們那個可以聽到的迷人而永在的靈魂。
此刻,我的眸子閃閃發亮,視野開闊,房間裏的一切藝術珍品都一點點地呈現。它們不是被燭光照亮,而是被我陡然覺醒的心智召喚出來的。
其實我最清晰和最深刻的足跡,應是書桌下邊,水泥的地面上那兩個被自己的雙足磨成的淺坑。我的時光只有被安頓在這裏,它纔不會消失,而被我轉化成一個個獨異又鮮活的生命,以及一行行永不褪色的文字。然而我一年裏把多少時光拋入塵囂,或是支付給種種一閃即逝的虛幻的社會場景,甚至有時屬於自己的時光反成了別人的恩賜。檢閱一下自己創造的人物吧,掂量他們的壽命有多長。藝術家的生命是用藝術的生命計量的。每個藝術家都有可能達到永恆,放棄掉的只能是自己。是不是?
迎面那宋代天王瞪着我,等我回答。
我無言以對,尷尬到了自感狼狽。
忽然,電來了,燈光大亮,事物通明,恍如更換天地。剛纔那片幽闊深遠的思想世界頓時不在,唯有燭火空自燃燒,顯得多餘。再看那宋代的天王像,在燈光裏彷彿換了一個神氣,不再那樣咄咄逼人了。
我也不用回答他,因爲我已經回答自己了。
選自《馮驥才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12月
書畫自娛
汪曾祺
《中國作家》將在封二發作家的畫,拿去我的一幅,還要寫幾句有關“作家畫”的話,寫了幾句詩:
我有一好處,平生不整人。
寫作頗勤快,人間送小溫。
或時有佳興,伸紙畫芳春。
草花隨目見,魚鳥略似真。
唯求俗可耐,寧計故爲新。
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君若亦歡喜,攜歸盡一樽。
詩很淺顯,不須註釋,但可申說兩句。給人間送一點小小的溫暖,這大概可以說是我的寫作的態度。我的畫畫,更是遣興而已。我很欣賞宋人詩:“四時佳興與人同。”人活着,就得有點興致。我不會下棋,不愛打撲克、打麻將,偶爾喝了兩杯酒,一時興起,便裁出一張宣紙,隨意畫兩筆。所畫多是“芳春”——對生活的喜悅。我是畫花鳥的。所畫的花都是平常的花。北京人把這樣的花叫“草花”。我是不種花的,只能畫我在街頭、陌上、公園裏看得很熟的花。我沒有畫過素描,也沒有臨摹過多少徐青藤、陳白陽,只是“以意爲之”。我很欣賞齊白石的話:“太似則媚俗,不似則欺世。”我畫鳥,我的女兒稱之爲“長嘴大眼鳥”。我畫得不大像,不是有意求其“不似”,實因功夫不到,不能似耳。但我還是希望能“似”的。當代“文人畫”多有煙雲滿紙,力求怪誕者,我不禁要想起齊白石的話,這是不是“欺世”?“說了歸齊”(這是北京話),我的畫畫,自娛而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是照搬了陶弘景的原句。我近曾到永嘉去了一次,遊了陶公洞,覺得陶弘景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他是道教的重要人物,其思想的基礎是老莊,接受了神仙道教影響,又吸取佛教思想;他又是個藥物學家,且擅長書法;他留下的詩不多,最著名的是《詔問山中何所有》:
山中何所有?
嶺上多白雲。
只可自怡悅,
不堪持贈君。
一個人一輩子留下這四句詩,也就可以不朽了。我的畫,也只是白雲一片而已。
原載於1992年2月1日《新民晚報》
閒 居
豐子愷
閒居,在生活上人都說是不幸的,但在情趣上我覺得是最快適的了。假如國民政府新定一條法律:“閒居必須整天禁錮在自己的房間裏”,我也不願出去幹事,寧可閒居而被禁錮。
在房間裏很可以自由取樂;如果把房間當作一幅畫看的時候,其佈置就如畫的“置陳”了。譬如書房,主人的座位爲全局的主眼,猶之一幅畫中的middle point(中心點),須居全幅中最重要的地位。其他自書架、幾、椅、藤牀、火爐、壁飾、自鳴鐘,以至痰盂、紙簏等,各以主眼爲中心而佈置,使全局的焦點集中於主人的座位,猶之畫中的附屬物、背景,均須有護衛主物、顯襯主物的作用。這樣妥帖之後,人在裏面,精神自然安定,集中,而快適。這是誰都懂得,誰都可以自由取樂的事。雖然有的人不講究自己的房間的佈置,然走進一間佈置很妥帖的房間,一定誰也覺得快適。這可見人都會鑑賞,鑑賞就是被動的創作,故可說這是誰也懂得,誰也可以自由取樂的事。
我在貧乏而粗末的自己的書房裏,常常歡喜作這個玩意兒。把幾件粗陋的傢俱搬來搬去,一月中總要搬數回。搬到痰盂不能移動一寸,臉盆架子不能旋轉一度的時候,便有很妥帖的位置出現了。那時候我自己坐在主眼的座上,環視上下四周,君臨一切。覺得一切都朝宗於我,一切都爲我盡其職司,如百官之朝天,衆星之拱北辰。就是牆上一隻很小的釘,望去也似乎居相當的位置,對全體爲有機的一員,對我盡專任的職司。我統御這個天下,想象南面王的氣概,得到幾天的快適。
有一次我閒居在自己的房間裏,曾經對自鳴鐘尋了一回開心。自鳴鐘這個東西,在都會裏差不多可說是無處不有,無人不備的了。然而它這張臉皮,我看慣了真討厭得很。羅馬字的還算好看;我房間裏的一隻,又是粗大的數學碼子的。數學的九個字,我見了最頭痛,誰願意每天做數學呢!有一天,大概是閒日月中的閒日,我就從牆壁上請它下來,拿油畫顏料把它的臉皮塗成天藍色,在上面畫幾根綠的楊柳枝,又用硬的黑紙剪成兩隻飛燕,用糨糊粘住在兩隻針的尖頭上。這樣一來,就變成了兩隻燕子飛逐在楊柳中間的一幅圓額的油畫了。凡在三點二十幾分,八點三十幾分等時候,畫的構圖就非常妥帖,因爲兩隻飛燕適在全幅中稍偏的位置,而且追隨在一塊,畫面就保住均衡了。辨識時間,沒有數目字也是很容易的:針向上垂直爲十二時,向下垂直爲六時,向左水平爲九時,向右水平爲三時。這就是把圓周分爲四個quarter(一刻鐘),是肉眼也很容易辦到的事。一個quarter裏面平分爲三格,就得長針五分鐘的距離了,這不十分容易正確,然相差至多不過一兩分鐘,只要不是天文臺、電報局或火車站裏,人家家裏上下一兩分鐘本來是不要緊的。倘眼睛銳利一點,看慣之後,其實半分鐘也是可以分明辨出的。這自鳴鐘現在還掛在我的房間裏,雖然慣用之後不甚新穎了,然終不覺得討厭,因爲它在壁上不是顯明的實用的一隻自鳴鐘,而可以冒充一幅油畫。
除了空間以外,閒居的時候我又喜歡把一天的生活的情調來比方音樂。如果把一天的生活當作一個樂曲,其經過就像樂章(movement)的移行了。一天的早晨,晴雨如何?冷暖如何?人事的情形如何?猶如第一樂章的開始,先已奏出全曲的根柢的“主題”(theme)。一天的生活,例如事務的紛忙,意外的發生,禍福的臨門,猶如曲中的長音階(大音階)變爲短音階(小音階)的,C調變爲F調,adagio(柔板)變爲allegro(快板)。其或晝永人閒,平安無事,那就像始終C調的andante(行板)的長大的樂章了。以氣候而論,春日是孟檀爾伸(Mendelssohn),夏日是貝多芬(Beethoven),秋日是曉邦(Chopin)、修芒(Schumann),冬日是修斐爾德(Schubert)。這也是誰也可以感到,誰也可以懂得的事。試看無論什麼機關裏,團體裏,做無論什麼事務的人,在陰雨的天氣,辦事一定不及在晴天的起勁,高興,積極。如果有不論天氣,天天照常辦事的人,這一定不是人,是一架機器。只要看挑到我們後門頭來賣臭豆腐乾的江北人,近來秋雨連日,他的叫聲自然懶洋洋地低鈍起來,遠不如一月以前的炎陽下的“臭豆腐乾!”的熱辣了。
原載於1927年7月10日《小說月報》第18卷第7號
小船上的信
沈從文
船在慢慢的上灘,我背船坐在被蓋裏,用自來水筆來給你寫封長信。這樣坐下寫信並不吃力,你放心。這時已經三點鐘,還可以走兩個鐘頭,應停泊在什麼地方,照俗諺說:“行船莫算,打架莫看”,我不過問。大約可再走廿裏,應歇下時,船就泊到小村邊去,可保平安無事。
船泊定後我必可上岸去畫張畫。你不知見到了我常德長堤那張畫不?那張窄的長的。這裏小河兩岸全是如此美麗動人,我畫得出它的輪廓,但聲音、顏色、光,可永遠無本領畫出了。你實在應來這小河裏看看,你看過一次,所得的也許比我還多,就因爲你夢裏也不會想到的光景,一到這船上,便無不朗然入目了。這種時節兩邊岸上還是綠樹青山,水則透明如無物,小船用兩個人拉着,便在這種清水裏向上滑行,水底全是各色各樣的石子。
舵手抿起個嘴脣微笑,我問他,“姓什麼?”“姓劉。”“在這條河裏劃了幾年船?”“我今年五十三,十六歲就划船。”來,三三,請你爲我算算這個數目。這人厲害得很,四百里的河道,漲水乾涸河道的變遷,他無不明明白白。他知道這河裏有多少灘,多少潭。看那樣子,若許我來形容形容,他還可以說知道這河中有多少石頭!是的,凡是較大的,知名的石頭,他無一不知!水手一共是三個,除了舵手在後面管舵管篷管纖索的伸縮,前面艙板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小孩子,一個是大人。兩個人的職務是船在灘上時,就撐急水篙,左邊右邊下篙,把鋼鑽打得水中石頭作出好聽的聲音。到長潭時則蕩槳,躬起個腰推扳長槳,把水弄得嘩嘩的,聲音也很幽靜溫柔。到急水灘時,則兩人背了纖索,把船拉去,水急了些,吃力時就伏在石灘上,手足並用的爬行上去。
船是隻新船,油得黃黃的,乾淨得可以作爲教堂的神龕。我臥的地方較低一些,可聽得出水在船底流過的細碎聲音。前艙用板隔斷,故我可以不被風吹。我坐的是後面,凡爲船後的天、地、水,我全可以看到。
我就這樣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快樂,就想應當同你快樂;我悶,就想要你在我必可以不悶。我同船老闆吃飯,我盼望你也在一角吃飯。我至少還得在船上過七個日子,還不把下行的計算在內。你說,這七個日子我怎麼辦?天氣又不很好,並無太陽,天是灰灰的,一切較遠的邊岸小山同樹木,皆裹在一層輕霧裏,我又不能照相,也不宜畫畫。看看船走動時的情形,我還可以在上面寫文章,感謝天,我的文章既然提到的是水上的事,在船上實在太方便了。倘若寫文章得選擇一個地方,我如今所在的地方是太好了一點的。不過我離得你那麼遠,文章如何寫得下去。“我不能寫文章,就寫信。”我這麼打算,我一定做到。我每天可以寫四張,若寫完四張事情還不說完,我再寫。這隻手既然離開了你,也只有那麼來折磨它了。
我來再說點船上事情吧。船現在正在上灘,有白浪在船旁奔馳,我不怕,船上除了寂寞,別的是無可怕的。我只怕寂寞。但這也正可訓練一下我自己。我知道對我這人不宜太好,到你身邊,我有時真會使你皺眉,我疏忽了你,使我疏忽的原因便只是你待我太好,縱容了我。但你一生氣,我即刻就不同了。現在則用一件人事把兩人分開,用別離來訓練我,我明白你如何在支配我管領我!爲了只想同你說話,我便鑽進被蓋中去,閉着眼睛。你瞧,這小船多好!你聽,水聲多幽雅!你聽,船那麼軋軋響着,它在說話!它說:“兩個人儘管說笑,不必擔心那掌舵人。他的職務在看水,他忙着。”船真軋軋的響着。可是我如今同誰去說?我不高興!
夢裏來趕我吧,我的船是黃的,船主名字叫做“童松柏”,桃源縣人。儘管從夢裏趕來,沿了我所畫的小堤一直向西走,沿河的船雖萬萬千千,我的船你自然會認識的。這裏地方狗並不咬人,不必在夢裏爲狗嚇醒!
你們爲我預備的鋪蓋,下面太薄了點,上面太硬了點,故我很不暖和,在旅館已嫌不夠,到了船上可更糟了。蓋的那牀被大而不暖,不知爲什麼獨選着它陪我旅行。我在常德買了一斤臘肝,半斤臘肉,在船上吃飯很合適……莫說吃的吧,因爲搖船歌又在我耳邊響着了,多美麗的聲音!
我們的船在煮飯了,煙味兒不討人嫌。我們吃的飯是粗米飯,很香很好吃。可惜我們忘了帶點豆腐乳,忘了帶點北京醬菜。想不到的是路上那麼方便,早知道那麼方便,我們還可帶許多寶貝來上面,當“真寶貝”去送人!
你這時節應當在桌邊做事的。
山水美得很,我想你一同來坐在艙裏,從窗口望那點紫色的小山。我想讓一個木筏使你驚訝,因爲那木筏上面還種菜!我想要你來使我的手暖和一些……
選自《湘行集》,嶽麓書社1992年12月
醒來覺得甚是愛你
朱生豪
第19封 愛你
昨夜我看見鄭天然 向我苦笑。你被誰吹大了,皮膚像醬油一樣,樣子很不美,我說,你現在身體很好了,說這句話,心裏甚爲感動,想把你抱起來高高的丟到天上去。醒來覺得甚是愛你。
這兩天我很快活,而且驕傲。
你這人,有點太不可怕。尤其是,一點也不莫名其妙。
朱
第20封 美夢
小姊姊:
你好?我……沒有什麼,很倦,又不甘心睡,也不願寫信。
家裏有沒有信?我希望你母親早已好了。
又一星期過去,日子過得越快,我越高興。我發誓永不自殺,除非有一天我厭倦了你。
每天每天你讓別人看見你,我卻看不見你,這是全然沒有理由的,我真想要你餵奶給我吃。
有人說我胖了,我完全不相信,你相信不相信?你現在生得是不是還像我們上次會面時一樣?也許你實在很醜也說不定,但我總覺得你比一切的美都美,我完全找不出你有任何可反對的地方,我甘心爲你發癡。
如果你不歡喜我說這樣話,我仍然可以否認這些話是我說的,因爲我只願意說你所喜歡聽的話。
我是屬於你的,永遠而且完全地。願你快樂。
專說騙人的誑話者 十一夜
如果我想要做一個夢,世界是一片大的草原,山在遠處,青天在頂上,溪流在足下,鳥聲在樹上,如睡眠的靜謐,沒有一個人,只有你我,在一起跳着飛着躲着捉迷藏,你允不允許?因爲你不允許我做的夢,我不敢做的。我不是詩人,否則一定要做一些可愛的夢,爲着你的緣故。我不能寫一首世間最美的抒情詩給你,這將是我終生抱憾的事。我多麼願意自己是個詩人,只是爲了你的緣故。
第21封 煩躁
澄兒:
我應該聽你話靜靜一些兒的,可是這顆心沒辦法好想,又寫信了,你要不要打我手心?
今天我煩躁了整個兒的一天,晚上淋着雨到陳堯聖 家吃夜飯,也沒有什麼感想,不過發現趙梓芳夫婦倆也同住着,有些意外,而且離我這裏那麼近。回了轉來,怎麼也不能睡,雖沒有話對你說,仍然執起筆來了。
上午曾寫了幾封信給我那些寶貝朋友們,但一封也不寄出,有什麼意思呢?……我不高興寫了。你爲什麼愛朱朱 呢?(呵欠)
我想作詩,寫雨,寫夜的相思,寫你,寫不出。
選自《朱生豪情書全集》,中國青年出版社2013年2月
《人間快活事》
爆炒米花
豐子愷
樓窗外面“砰”的一響,好像放炮,又好像輪胎爆裂。推窗一望,原來是“爆炒米花”。
這東西我小時候似乎不曾見過,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有的。這個名稱我也不敢確定,因爲那人的叫聲中音樂的成分太多,字眼聽不清楚。問問別人,都說“爆炒米花吧”。然而爆而又炒,語法欠佳,恐非正確。但這姑且不論,總之,這是用高熱度把米粒放大的一種工作。這工作的工具是一個有柄的鐵球,一隻炭爐,一隻風箱,一隻麻袋和一張小凳。爆炒米花者把人家託他爆的米放進鐵球裏,密封起來,把鐵球架在炭爐上;然後坐在小凳上了,右手扯風箱,左手握住鐵球的柄,把它搖動,使鐵球在炭爐上不絕地旋轉。旋到相當的時候,他把鐵球從炭爐上卸下,放進麻袋裏,然後啓封,——這時候發出“砰”的一響,同時米粒從鐵球中迸出,落在麻袋裏,顆顆同黃豆一般大了!爆炒米花者就拿起麻袋來,把這些米花倒在請託者拿來的籃子裏,然後向他收取若干報酬。請託者大都笑嘻嘻地看看籃子裏黃豆一般大的米花,帶着孩子,拿着籃子回去了。這原是孩子們的閒食,是一種又滋養、又衛生、又經濟的閒食。
我家的勞動大姐主張不用米粒,而用年糕來託他爆。把水磨年糕切成小拇指大的片子放在太陽裏曬乾,然後拿去託他爆。爆出來的真好看:小拇指大的年糕片,都變得同十支香菸簏子一般大了!爆的時候加入些糖,吃起來略帶甜味,不但孩子們愛吃,大人們也都喜歡,因爲它質地很鬆,容易消化,多吃些也不會傷胃。“空隆空隆”地嚼了好久,而實際上吃下去的不過小拇指大的一片年糕。
我吃的時候曾經作如是想:倘使不爆,要人吃小拇指大的幾片硬年糕,恐怕不見得大家都要吃。因爲硬年糕雖然營養豐富,但是質地太緻密,不容易嚼碎,不容易消化。只有胃健的人,消化力強大的人,例如每餐“鬥米十肉”的古代人,才能吃硬年糕;普通人大都是沒有這胃口的吧。而同是這硬年糕,一經爆過,一經放鬆,普通人就也能吃,並且愛吃,即使是胃弱的人也消化得了。這一爆的作用就在於此。
想到這裏,恍然若有所感,似乎覺得這東西象徵着另一種東西。我回想起了三十年前,我初作《緣緣堂隨筆》時的一件事。
《緣緣堂隨筆》結集成冊,在開明書店出版了。那時候我已經辭去教師和編輯之職,從上海遷回故鄉石門灣,住在老屋後面的平屋裏。我故鄉有一位前輩先生,姓楊名夢江,是我父親的好友,我兩三歲的時候,父親教我認他爲義父,我們就變成了親戚。我遷回故鄉的時候,我父親早已故世,但我常常同這位義父往來。他是前清秀才,詩書滿腹。有一次,我把新出版的《緣緣堂隨筆》送他一冊,請他指教。過了幾天他來看我,談到了這冊隨筆,我敬求批評。他對那時正在提倡的白話文向來抱反對態度,我料他的批評一定是否定的。果然,他起初就局部略微稱讚幾句,後來的結論說:“不過,這種文章,教我們做起來,每篇只要二十八個字——一首七絕;或者二十個字——一首五絕。”
我初聽到這話,未能信受。繼而一想,覺得大有道理!古人作文,的確言簡意繁,辭約義豐,不像我們的白話文那麼嚕裏嚕囌。回想古人的七絕和五絕,的確每首都可以作爲一篇隨筆的題材。例如最周知的唐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這兩個題材,倘使教我來表達,我得寫每篇兩三千字的兩篇抒情隨筆。“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長安買花者,一枝值萬錢。道旁有飢人,一錢不肯捐。” 這兩個題材,倘教我來表達,我也許要寫成——倘使我會寫的話——兩篇諷喻短篇小說呢!於是我佩服這位老前輩的話,表示衷心地接受批評。
三十年前這位老前輩對我說的話,我一直保存在心中,不料今天同窗外的“爆炒米花”相結合了,我想:原來我的隨筆都好比是爆過、放鬆過的年糕!
原載於1980年南京師範學院《文教資料簡報》總第105、106期
端午的鴨蛋
汪曾祺
家鄉的端午,很多風俗和外地一樣。系百索子。五色的絲線擰成小繩,系在手腕上。絲線是掉色的,洗臉時沾了水,手腕上就印得紅一道綠一道的。做香角子。絲線纏成小糉子,裏頭裝了香面,一個一個串起來,掛在帳鉤上。貼五毒。紅紙剪成五毒,貼在門坎上。貼符。這符是城隍廟送來的。城隍廟的老道士還是我的寄名乾爹,他每年端午節前就派小道士送符來,還有兩把小紙扇。符送來了,就貼在堂屋的門楣上。一尺來長的黃色、藍色的紙條,上面用硃筆畫些莫名其妙的道道,這就能辟邪麼?喝雄黃酒。用酒和的雄黃在孩子的額頭上畫一個“王”字,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有一個風俗不知別處有不:放黃煙子。黃煙子是大小如北方的麻雷子的炮仗,只是裏面灌的不是硝藥,而是雄黃。點着後不響,只是冒出一股黃煙,能冒好一會。把點着的黃煙子丟在櫥櫃下面,說是可以薰五毒。小孩子點了黃煙子,常把它的一頭抵在板壁上寫虎字。寫黃煙虎字筆畫不能斷,所以我們那裏的孩子都會寫草書的“一筆虎”。還有一個風俗,是端午節的午飯要吃“十二紅”,就是十二道紅顏色的菜。十二紅裏我只記得有炒紅莧菜、油爆蝦、鹹鴨蛋,其餘的都記不清,數不出了。也許十二紅只是一個名目,不一定真湊足十二樣。不過午飯的菜都是紅的,這一點是我沒有記錯的,而且,莧菜、蝦、鴨蛋,一定是有的。這三樣,在我的家鄉,都不貴,多數人家是吃得起的。
我的家鄉是水鄉。出鴨。高郵大麻鴨是著名的鴨種。鴨多,鴨蛋也多。高郵人也善於醃鴨蛋。高郵鹹鴨蛋於是出了名。我在蘇南、浙江,每逢有人問起我的籍貫,回答之後,對方就會肅然起敬:“哦!你們那裏出鹹鴨蛋!”上海的賣醃臘的店鋪裏也賣鹹鴨蛋,必用紙條特別標明:“高郵鹹蛋”。高郵還出雙黃鴨蛋。別處鴨蛋也偶有雙黃的,但不如高郵的多,可以成批輸出。雙黃鴨蛋味道其實無特別處。還不就是個鴨蛋!只是切開之後,裏面圓圓的兩個黃,使人驚奇不已。我對異鄉人稱道高郵鴨蛋,是不大高興的,好像我們那窮地方就出鴨蛋似的!不過高郵的鹹鴨蛋,確實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經滄海難爲水,他鄉鹹鴨蛋,我實在瞧不上。袁枚的
《隨園食單·小菜單》有“醃蛋”一條。袁子才這個人我不喜歡,他的《食單》好些菜的做法是聽來的,他自己並不會做菜。但是
“醃蛋”這一條我看後卻覺得很親切,而且“與有榮焉”。文不長,錄如下:
醃蛋以高郵爲佳,顏色細而油多 。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間,先夾取以敬客,放盤中。總宜切開帶殼,黃白兼用;不可存黃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
高郵鹹蛋的特點是質細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乾、發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爲別處所不及。鴨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說,帶殼切開,是一種,那是席間待客的辦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着吃。筷子頭一紮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高郵鹹蛋的黃是通紅的。蘇北有一道名菜,叫做“硃砂豆腐”,就是用高郵鴨蛋黃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鹹鴨蛋,蛋黃是淺黃色的,這叫什麼鹹鴨蛋呢!
端午節,我們那裏的孩子興掛“鴨蛋絡子”。頭一天,就由姑姑或姐姐用彩色絲線打好了絡子。端午一早,鴨蛋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一個,鴨蛋有什麼可挑的呢?有!一要挑淡青殼的。鴨蛋殼有白的和淡青的兩種。二要挑形狀好看的。別說鴨蛋都是一樣的,細看卻不同。有的樣子蠢,有的秀氣。挑好了,裝在絡子裏,掛在大襟的鈕釦上。這有什麼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愛的飾物。鴨蛋絡子掛了多半天,什麼時候孩子一高興,就把絡子裏的鴨蛋掏出來,吃了。端午的鴨蛋,新醃不久,只有一點淡淡的鹹味,白嘴吃也可以。
孩子吃鴨蛋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頭,不把蛋殼碰破。蛋黃蛋白吃光了,用清水把鴨蛋殼裏面洗淨,晚上捉了螢火蟲來,裝在蛋殼裏,空頭的地方糊一層薄羅。螢火蟲在鴨蛋殼裏一閃一閃地亮,好看極了!
小時讀囊螢映雪故事,覺得東晉的車胤用練囊盛了幾十只螢火蟲,照了讀書,還不如用鴨蛋殼來裝螢火蟲。不過用螢火蟲照亮來讀書,而且一夜讀到天亮,這能行麼?車胤讀的是手寫的卷子,字大,若是讀現在的新五號字,大概是不行的。
原載於1986年《雨花》第5期
貓
汪曾祺
我不喜歡貓。
我的祖父有一隻大黑貓。這隻貓很老了,老得懶得動,整天在屋裏趴着。
從這隻老貓我知道貓的一些習性:
貓唸經。貓不知道爲什麼整天“唸經”,整天嗚嚕嗚嚕不停。這嗚嚕嗚嚕的聲音不知是從哪裏發出來的,怎麼發出來的。不是從喉嚨裏,像是從肚子裏發出的。嗚嚕嗚嚕……真是奇怪。別的動物沒有這樣不停地念經的。
貓洗臉。我小時洗臉很馬虎,我的繼母說我是貓洗臉。貓爲什麼要“洗臉”呢?
貓蓋屎。北京人把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想遮掩而又遮不住,叫“貓蓋屎”。貓怎麼知道拉了屎要蓋起來的?誰教給它的?——母貓,貓的媽?
我的大伯父養了十幾只貓。比較名貴的是玳瑁貓——有白、黃、黑色的斑塊。如是獅子貓,即更名貴。其他的貓也都有品,如“鐵棒打三桃”——白貓黑尾,身有三塊桃形的黑斑;“雪裏拖槍”;黑貓、白貓、黃貓、狸貓……
我覺得不論叫什麼名堂的貓,都不好看。
只有一次,在昆明,我看見過一隻非常好看的小貓。
這家姓陳,是廣東人。我有個同鄉,姓朱,在輪船上結識了她們,母親和女兒,攀談起來。我這同鄉愛和漂亮女人來往。她的女兒上小學了。女兒很喜歡我,愛跟我玩。母親有一次在金碧路遇見我們,邀我們上她家喝咖啡。我們去了。這位母親已經過了三十歲了,人很漂亮,身材高高的,腿很長。她看人眼睛眯眯的,有一種恍恍惚惚的成熟的美。她斜靠在長沙發的靠枕上,神態有點慵懶。在她腳邊不遠的地方,有一個繡墩,繡墩上一個墨綠色軟緞圓墊上臥着一隻小白貓。這貓真小,連頭帶尾只有五六寸,雪白的,白得像一團新雪。這貓也是懶懶的,不時睜開藍眼睛顧盼一下,就又閉上了。屋裏有一盆很大的素心蘭,開得正好。好看的女人、小白貓、蘭花的香味,這一切是一個夢境。
貓的最大的劣跡是交配時大張旗鼓地嚎叫。有的地方叫做“貓叫春”,老北京謂之“鬧貓”。不知道是由於快感或痛感,郎貓女貓(這是北京人的說法,一般地方都叫公貓、母貓)一遞一聲,叫起來沒完,其聲淒厲,實在討厭。魯迅“仇貓”,良有以也。有一老和尚爲其叫聲所擾,以至不能入定,乃作詩一首。詩曰:
春叫貓兒貓叫春,
看他越叫越來神。
老僧亦有貓兒意,
不敢人前叫一聲。
選自《汪曾祺全集》,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8年8月
阿 咪
豐子愷
阿咪者,小白貓也。十五年前我曾爲大白貓“白象”寫文。白象死後又曾養一黃貓,並未爲它寫文。最近來了這阿咪,似覺非寫不可了。蓋在黃貓時代我早有所感,想再度替貓寫照。但念此種文章,無益於世道人心,不寫也罷。黃貓短命而死之後,寫文之念遂消。直至最近,友人送了我這阿咪,此念復萌,不可遏止。率爾命筆,也顧不得世道人心了。
阿咪之父是中國貓,之母是外國貓。故阿咪毛甚長,有似兔子。想是秉承母教之故,態度異常活潑,除睡覺外,竟無片刻靜止。地上倘有一物,便是它的遊戲伴侶,百玩不厭。人倘理睬它一下,它就用姿態動作代替言語,和你大打交道。此時你即使有要事在身,也只得暫時撇開,與它應酬一下;即使有懊惱在心,也自會忘懷一切,笑逐顏開。哭的孩子看見了阿咪,會破涕爲笑呢。
我家平日只有四個大人和半個小孩。半個小孩者,便是我女兒的乾女兒,住在隔壁,每星期三天宿在家裏,四天宿在這裏,但白天總是上學。因此,我家白晝往往岑寂,寫作的埋頭寫作,做家務的專心家務,肅靜無聲,有時竟像修道院。自從來了阿咪,家中忽然熱鬧了。
廚房裏常有保姆的話聲或罵聲,其對象便是阿咪。室中常有陌生的笑談聲,是送信人或郵遞員在欣賞阿咪。來客之中,送信人及郵遞員最是枯燥,往往交了信件就走,絕少開口談話。自從家裏有了阿咪,這些客人親暱得多了。常常因貓而問長問短,有說有笑,送出了信件還是留連不忍遽去。
訪客之中,有的也很枯燥無味。他們是爲公事或私事或禮貌而來的,談話有的規矩嚴肅,有的嚕囌疙瘩,有的虛空無聊,談完了天氣之後只得默守冷場。然而自從來了阿咪,我們的談話有了插曲,有了調節,主客都舒暢了。有一個爲正經而來的客人,正在侃侃而談之時,看見阿咪姍姍而來,注意力便被吸引,不能再談下去,甚至我問他也不回答了。又有一個客人向我敘述一件頗傷腦筋之事,談話冗長曲折,連聽者也很吃力。談至中途,阿咪蹦跳而來,無端地仰臥在我面前了。這客人正在憤慨之際,忽然轉怒爲喜,停止發言,讚道:“這貓很有趣!”便欣賞它,撫弄它,獲得了片時的休息與調節。有一個客人帶了個孩子來。我們談話,孩子不感興味,在旁枯坐。我家此時沒有小主人可陪小客人,我正抱歉,忽然阿咪從沙發下鑽出,抱住了我的腳。於是大小客人共同欣賞阿咪,三人就團結一氣了。後來我應酬大客人,阿咪替我招待小客人,我這主人就放心了。原來小朋友最愛貓,和它廝伴半天,也不厭倦;甚至被它抓出了血也情願。因爲他們有一共通性:活潑好動。女孩子更喜歡貓,逗它玩它,抱它餵它,勞而不怨。因爲她們也有個共通性:嬌癡親暱。
寫到這裏,我回想起已故的黃貓來了。這貓名叫“貓伯伯”。在我們故鄉,伯伯不一定是尊稱。我們稱鬼爲“鬼伯伯”,稱賊爲“賊伯伯”。故貓也不妨稱爲“貓伯伯”。大約對於特殊而引人注目的人物,都可譏諷地稱之爲伯伯。這貓的確是特殊而引人注目的。我的女兒最喜歡它。有時她正在寫稿,忽然貓伯伯跳上書桌來,面對着她,端端正正地坐在稿紙上了。她不忍驅逐,就放下了筆,和它玩耍一會。有時它竟盤攏身體,就在稿紙上睡覺了,身體彷彿一堆牛糞,正好裝滿了一張稿紙。有一天,來了一位難得光臨的貴客。我正襟危坐,專心應對。“久仰久仰”“豈敢豈敢”,有似演劇。忽然貓伯伯跳上矮桌來,嗅嗅貴客的衣袖。我覺得太唐突,想趕走它。貴客卻撫它的背,極口稱讚:“這貓真好!”話頭轉向了貓,緊張的演劇就變成了和樂的閒談。後來我把貓伯伯抱開,放在地上,希望它去了,好讓我們演完這一幕。豈知過得不久,忽然貓伯伯跳到沙發背後,迅速地爬上貴客的背脊,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後頸上了!這貴客身體魁梧奇偉,背脊頗有些駝,坐着喝茶時,貓伯伯看來是個小山坡,爬上去很不吃力。此時我但見貴客的天官賜福的面孔上方,露出一個威風凜凜的貓頭,畫出來真好看呢!我以主人口氣呵斥貓伯伯的無禮,一面起身捉貓。但貴客搖手阻止,把頭低下,使山坡平坦些,讓貓伯伯坐得舒服。如此甚好,我也何必做殺風景的主人呢?於是主客關係親密起來,交情深入了一步。
可知貓是男女老幼一切人民大家喜愛的動物。貓的可愛,可說是羣衆意見。而實際上,如上所述,貓的確能化岑寂爲熱鬧,變枯燥爲生趣,轉懊惱爲歡笑;能助人親善,教人團結。即使不捕老鼠,也有功於人生。那麼我今爲貓寫照,恐是未可厚非之事吧?貓伯伯行年四歲,短命而死。這阿咪青春尚只有三個月。希望它長壽健康,像我老家的老貓一樣,活到十八歲。這老貓是我的父親的愛物。父親晚酌時,它總是端坐在酒壺邊。父親常常摘些豆腐乾餵它。六十年前之事,今猶歷歷在目呢。
原載於1962年8月《上海文學》第35期
踢毽子
汪曾祺
我們小時候踢毽子,毽子都是自己做的。選兩個小錢(制錢),大小厚薄相等,輕重合適,疊在一起,用布縫實,這便是毽子託。在毽託一面,縫一截鵝毛管,在鵝毛管中插入雞毛,便是一隻毽子。鵝毛管不易得,把雞毛直接縫在毽託上,把雞毛根部用線纏縛結實,使之向上直挺,較之插於鵝毛管中者踢起來尤爲得勁。雞毛須是公雞毛,用母雞毛做毽子的,必遭人笑話,只有剛學踢毽子的小毛孩子才這麼幹。雞毛只能用大尾巴之前那一部分,以夠三寸爲合格。雞毛要“活”的,即從活公雞的身上拔下來的,這樣的雞毛,用手抹煞幾下,往牆上一貼,可以粘住不掉。死雞毛粘不住。後來我明白,大概活雞毛經抹煞會產生靜電。活雞毛做的毽子毛莖柔軟而有彈性,踢起來飄逸瀟灑。死雞毛做的毽子踢起來就發死發僵。雞毛裏講究要“金絨帚子白絨哨子”,即從五彩大公雞身上拔下來的,毛的末端烏黑閃金光,下面的絨毛雪白。次一等的是蘆花雞毛。赭石的、土黃的,就更差了。我們那裏養公雞的人家很多,入了冬,快醃風雞了,這時正是公雞肥壯,羽毛豐滿的時候,孩子們早就“賊”上誰家的雞了,有時是明着跟人家要,有時乘沒人看見,摁住一隻大公雞,噌噌拔了兩把毛就跑。大多數孩子的書包裏面都有一兩隻足以自豪的毽子。踢毽子是樂事,做毽子也是樂事。一隻“金絨帚子白絨哨子”,放在桌上看看,也是挺美的。
我們那裏毽子的踢法很複雜,花樣很多。有小五套,中五套,大五套。小五套是“揚、拐、尖、託、篤”,是用右腳的不同部位踢的。中五套是“偷、跳、舞、環、踩”,也是用右腳踢,但以左腳做不同的姿勢配合。大五套則是同時運用兩腳踢,分“對、岔、繞、摜、撾”。小五套技術比較簡單,運動量較小,一般是女生踢的。中五套較難,大五套則難度很大,運動量也很大。要準確地描述這些踢法是不可能的。這些踢法的名稱也是外地人所無法理解的,連用通用的漢字寫出來都困難。如“舞”讀“吳”,“摜”讀四聲kuàn,“篤”和“撾”都讀入聲。這些名稱當初不知是怎麼確立的。我走過一些地方,都沒有見到毽子有這樣多的踢法。也許在我沒有到過的地方,毽子還有更多的踢法。我希望能舉辦一次全國毽子表演,看看中國的毽子到底有多少種踢法。
踢毽子總是要比賽的。可以單個地賽。可以比賽單項,如“揚”踢多少下,到踢不住爲止;對手照踢,以踢多少下定勝負。也可以成套比賽,從“揚、拐、尖、託、篤”、“偷、跳、舞、環、踩”踢到“對、岔、繞、摜、撾”。也可以分組賽。組員由主將臨時挑選,踢時一對一,由弱至強,最弱的先踢,最後主將出馬,累計總數定勝負。
踢毽子也有名將,有英雄。我有個堂弟曾在縣立中學踢毽子比賽中得過冠軍。此人從小愛玩,不好好讀書,常因國文不及格被一個姓高的老師打手心,後來忽然發憤用功,現在是全國有名的心臟外科專家。他比我小一歲,也已經是抱了孫子的人了,現在大概不會再踢毽子了。我們縣有一個姓謝的,能在井欄上轉着圈子踢毽子。這可是非常危險的事,重心稍一不穩,就會撲通一聲掉進井裏!
毽子還有一種大集體的踢法,叫做“嗨(讀第一聲)卯”。一個人“喂卯”——把毽子扔給嗨卯的,另一個人接到,把毽子使勁向前踢去,叫做“嗨”。嗨得極高,極遠,嗨卯只能“揚”——用右腳裏側踢,別種踢法踢不到這樣高,這樣遠。下面有一大羣人,見毽子飛來,就一齊縱起身來搶這隻毽子。誰搶着了,就有資格等着接遞原嗨卯的去嗨。毽子如被喂卯的搶到,則他就可上去充當嗨卯的。嗨卯的就下來喂卯。一場嗨卯,全班同學出動,喊叫喝彩,熱鬧非常。課間十分鐘,一會兒就過去了。
踢毽子是冬天的遊戲。劉侗《帝京景物略》雲“楊柳死,踢毽子”,大概全國皆然。
踢毽子是孩子的事,偶爾見到近二十邊上的人還踢,少。北京則有老人踢毽子。有一年,下大雪,大清早,我去逛天壇,在天壇門洞裏見到幾位老人踢毽子。他們之中最年輕也有六十多了。他們輪流傳遞着踢,一個傳給一個,那個接過來,踢一兩下,傳給另一個。“腳法”大都是“揚”,間或也來一下“跳”。我在旁邊也看了五分鐘,毽子始終沒有落到地下。他們大概是“毽友”,經常,也許是每天在一起踢。老人都腿腳利落,身板挺直,面色紅潤,雙眼有光。大雪天,這幾位老人是一幅畫,一首詩。
原載於1988年7月12日《中國體育報》
捅馬蜂窩
馮驥才
爺爺的後院雖小,它除去堆放雜物,很少人去,裏邊的花木從不修剪,快長瘋了!枝葉糾纏,陰影深濃,卻是鳥兒、蝶兒、蟲兒們生存和嬉戲的一片樂土,也是我兒時的樂園。我喜歡從那爬滿青苔的溼漉漉的大樹幹上,取下一隻又輕又薄的蟬衣,從土裏挖出筷子粗肥大的蚯蚓,把團團飛舞的小蜢蟲趕到蜘蛛網上去。那沉甸甸壓彎枝條的海棠果,個個都比市場買來的大。這裏,最壯觀的要數爺爺窗檐下的馬蜂窩了,好像倒垂的一隻大蓮蓬,無數金黃色的馬蜂爬進爬出,飛來飛去,不知忙些什麼,大概總有百十隻之多,以至爺爺不敢開窗子,怕它們中間哪個冒失鬼一頭闖進屋來。
“真該死,屋子連透透氣兒也不能,哪天請人來把這馬蜂窩捅下來!”奶奶總爲這個馬蜂窩生氣。
“不行,要蜇死人的!”爺爺說。
“怎麼不行?頭上蒙塊布,拿竹竿一捅就下來。”奶奶反駁道。
“捅不得,捅不得。”爺爺連連搖手。
我站在一旁,心裏卻涌出一種捅馬蜂窩的強烈慾望。那多有趣!當我給這個淘氣的慾望鼓動得難以抑制時,就找來妹妹,乘爺爺午睡的當兒,悄悄溜到從走廊通往後院的小門口。我脫下褂子矇住頭頂,用扣上衣釦兒的前襟遮蓋下半張臉,只露一雙眼。又把兩根竹竿接綁起來,作爲搗毀馬蜂窩的武器。我和妹妹約定好,她躲在門裏,把住關口,待我捅下馬蜂窩,趕緊開門放我進來,然後把門關住。
妹妹躲在門縫後邊,眼瞧我這非凡而冒險的行動。我開始有些遲疑,最後還是好奇戰勝了膽怯。當我的竿頭觸到蜂窩的一剎那,好像聽到爺爺在屋內呼叫,但我已經顧不得別的。一些受驚的馬蜂轟地飛起來,我趕緊用竿頭頂住蜂窩使勁搖撼兩下,只聽“通”,一個沉甸甸的東西掉下來,跟着一團黃色的飛蟲騰空而起,我扔掉竿子往小門那邊跑。誰料到妹妹一害怕,把門在裏邊插上,她跑了,將我關在門外。我一回頭,只見一隻馬蜂徑直而兇猛地朝我撲來,好像一架燃料耗盡、決心相撞的戰鬥機。這復仇者不顧一切而拼死的氣勢使我驚呆了。我擡手想擋住臉,只覺眉心像被針扎似的劇烈地一疼,挨蜇了!我捂着臉大叫。不知道誰開門把我拖進屋。
當夜,我發了高燒。眉心處腫起一個棗大的疙瘩,自己都能用眼瞧見。家裏人輪番用了醋、酒、黃醬、萬金油和涼手巾把兒,也沒能使我那腫瘡迅速消下去。轉天請來醫生,打針吃藥,七八天後才漸漸復愈。這一下可不輕呢!我生病也沒有過這麼長時間,以致消腫後的幾天裏不敢到那通向後院的小走廊上去,生怕那些馬蜂還守在小門口等着我。
過了些天,驚恐稍定,我去爺爺的屋子,他不在,隔窗看見他站在當院裏,擺手召喚我去,我大着膽子走了。爺爺手指窗根處叫我看,原來是我捅掉的那個蜂窩,卻一隻馬蜂也不見了,好像一隻丟棄的乾枯的大蓮蓬頭。爺爺又指了指我的腳下,一隻馬蜂!我驚嚇得差點叫起來,慌忙跳開。
“怕什麼,它早死了!”爺爺說。
仔細一瞧,噢,原來是死的。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幾隻黑螞蟻在它身上爬來爬去。
爺爺說:
“這就是蜇你的那隻馬蜂。馬蜂就是這樣,你不惹它,它不蜇你。它要是蜇了你,自己也就死了。”
“那它幹嗎還要蜇我呢,它不就完了嗎?”
“你毀了它的家,它當然不肯饒你。它要拼命的!”爺爺說。
我聽了心裏暗暗吃驚。一隻小蟲竟有這樣的激情和勇氣。低頭再瞧瞧這隻馬蜂,微風吹着它,輕輕顫動,好似活了一般。我不禁想起那天它朝我猛撲過來時那副視死如歸的架勢,與毀壞它們生活的人拼出一死,真像一個英雄……我面對這壯烈犧牲的小飛蟲的屍體,似乎有種罪孽感沉重地壓在我心上。
那一窩馬蜂呢,無家可歸的一羣呢,它們還會不會回來重建家園?我甚至想用膠水把這隻空空的蜂窩粘上去。
這一年,我經常站在爺爺的後院裏,始終沒有等來一隻馬蜂。
轉年開春,有兩隻馬蜂飛到爺爺的窗檐下,落到被曬暖的木窗框上,然後還在過去的舊窠的殘跡上爬了一陣子,跟着飛去而不再來。空空又是一年。
第三年,風和日麗之時,爺爺忽叫我擡頭看,隔着窗玻璃看見窗檐下幾隻赤黃色的馬蜂忙來忙去。在這中間,我忽然看到,一個小巧的、銀灰色的、第一間蜂窩已經築成了。
於是,我和爺爺面對面開顏而笑,笑得十分舒心。我不由得暗暗告訴自己:再不做一件傷害旁人的事。
選自《珍珠鳥》,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年7月
雲南看雲
沈從文
雲南因雲而得名,可是外省人到了雲南一年半載後,一定會和本地人差不多,對於雲南的雲,除卻只能從它變化上得到一點晴雨知識,就再也不會單純的來欣賞它的美麗了。看過盧錫麟先生的攝影后,必有許多人方儼然重新覺醒,明白自己是生在雲南,或住在雲南。雲南特點之一,就是天上的雲變化得出奇。尤其是傍晚時候,雲的顏色,雲的形狀,雲的風度,實在動人。
戰爭給許多人一種有關生活的教育,走了許多路,過了許多橋,睡了許多牀,此外還必然吃了許多想象不到的小苦頭。然而真正具有深刻教育意義的,說不定倒是明白許多地方各有各的天氣,天氣不同還多少影響到一點人事。雲有云的地方性:中國北部的雲厚重,人也同樣那麼厚重。南部的雲活潑,人也同樣那麼活潑。海邊的雲幻異,渤海和南海雲又各不相同,正如兩處海邊的人性情不同。河南的雲一片黃,抓一把下來似乎就可以作窩窩頭,雲粗中有細,人亦粗中有細。湖湘的雲一片灰,長年掛在天空一片灰,無性格可言,然而橘子辣子就在這種地方大量產生,在這種天氣下成熟,卻給湖南人增加了生命的發展性和進取精神。四川的雲與湖南雲雖相似而不盡相同,巫峽峨眉夾天聳立,高峯把雲分割又加濃,雲似乎有了生命,人也有了生命。
論色彩豐富,青島海面的雲應當首屈一指。有時五色相煊,千變萬化,天空如展開一張圖案新奇的錦毯。有時素淨純潔,天空只見一片綠玉,別無它物。看來令人起輕快感,溫柔感,音樂感,情慾感。一年中有大半年天空完全是一幅神奇的圖畫,有青春的噓息,煽起人狂想和夢想,海市蜃樓即在這種天空顯現。海市蜃樓雖並不常在人眼底,卻永遠在人心中。秦皇漢武的事業,同樣結束在一個長生不死青春常在的美夢裏,不是毫無道理的。雲南的雲給人印象大不相同,它的特點是素樸,影響到人性情也應當摯厚而單純。
雲南的雲似乎是用西藏高山的冰雪,和南海長年的熱風,兩種原料經過一番神奇的手續完成的。色調出奇的單純,唯其單純反而見出偉大。尤以天時晴明的黃昏前後,光景異常動人。完全是水墨畫,筆調超脫而大膽。天上一角有時黑得如一片漆,它的顏色雖然異樣黑,給人感覺竟十分輕。在任何地方“烏雲蔽天”照例是個沉重可怕的象徵,唯有云南傍晚的黑雲,越黑反而越不礙事,且表示第二天天氣必然頂好。幾年前中國古物運到倫敦展覽時,有一個趙鬆雪作的卷子,名《秋江疊嶂》,淨白如玉的澄心堂紙上用濃墨重重塗抹,淡墨粗粗掃拂,給人印象卻十分秀美;雲南的雲也恰恰如此,看來只覺得黑而秀。
可是我們若在黃昏前後,到城郊外一個小丘上去,或坐船在滇池中,看到這種雲彩時,低下頭來一定會輕輕的嘆一口氣。具體一點將發生“大好河山”感想,抽象一點將發生“逝者如斯”感想。心中一定覺得有些痛苦,爲一片懸在天空中的沉靜黑雲痛苦。因爲這東西給了我們一種無言之教,比目前政論家的文章,宣傳家的講演,雜感家的諷刺文,都高明得多深刻得多,同時還美麗得多。覺得痛苦原因或許也就在此。那麼好看的雲,孕育了在這一片天底下討生活的人,究竟是些什麼?是一種精深博大的人生理想?還是一種單純美麗的詩的感情?若把它與地面所見、所聞、所有兩相對照,實在使人不能不痛苦!
在這美麗天空下,人事方面,我們每天所能看到的,除了空洞的論文,不通的演講,小巧的雜感,此外似乎到處就只碰到“法幣”。商人和銀行辦事人直接爲法幣而忙。最可悲的現象,實無過於大學校的商學院,每到註冊上課時,照例人數必最多。“熙熙攘攘,皆爲利往,擠擠挨挨,皆爲利來,利之所在,羣集若蛆。”社會研究所的專家,機會一來即向銀行跑。種種機會,又都擠進銀行或相近金融機關作辦事員。大部分優秀腦子,都給真正的法幣和抽象的法幣弄得昏昏的,失去了應有的靈敏與彈性,以及對於“生命”較高的認識。其餘無知識的腦子,成天打算些什麼,也就可想而知了。雲南的雲即或再美麗一點,對於多數人還似乎毫無意義可言的。
近兩個月來本市在連續的警報中,城中二十萬市民,無一不早早的就跑到郊外去,向天空把一個頸脖昂酸,無一人不看到過幾片天空飄動的浮雲,仰望結果,不過增加了許多人對於財富得失的憂心罷了。“我的越幣下落了”“我的汽油上漲了”“我的事業這一年發了五十萬財”“我從公家賺了八萬三”,這還是就僅有十幾個熟人中說說的。此外說不定還有三五個教授之流,終日除玩牌外無其他娛樂,會想到前一晚上玩麻雀牌輸贏事情,聊以解嘲似的自言自語:“我輸牌不輸理。”這種博學多聞教授先生,當然永遠是不輸理的,在警報解除以後,還不妨跑到老同學住處去,再玩個八圈,證明一下輸的究竟是什麼。一個人若樂意在地下爬,以爲是活下來最好的姿勢,他人勸說不妨試站起來走,或更盼望他挺起脊樑來做個人,當然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
就在這麼一個社會一種情形中,盧先生卻來展覽他在雲南的照相,告給我們雲南法幣以外還有些什麼。即以天空的雲彩言,色彩單純的雲有多健美,多飄逸,多溫柔,多崇高!觀衆人數多,批評好,正說明只要有人會看雲,就從雲影中取得一種詩的感興和熱情,還可望將這種尊貴有傳染性的感情,轉給另外一種人。換言之,就是雲南的雲即或不能直接教育人,還可望由一個藝術家的心與手,間接來教育人。盧先生照相的興趣,似乎就在介紹這種美麗感印給多數人,所以作品中對於雲物的題材,處理得特別好。每一幅雲都有一種不同的性情,流動的美。不纖巧,不做作,不過分修飾,一任自然,心手相印,表現得素樸而親切。作品成功是必然的。可是得到“讚美”不是藝術家最終的目的,應當還有一點更深的意義。我意思是如果一種可怕的庸俗實際主義,正在這個社會各組織各階層間普遍流行,腐蝕我們多數人做人的良心,做人的理想,且在同時把許多人都有形無形市儈化。社會中優秀分子一部分,所夢想,所希望,也都只是餬口混日子了事,毫無一種較高的情感,更缺少用這情感去追求一個美麗而偉大的道德原則的勇氣時,我們這個民族應當怎麼辦?若大學生讀書目的,不是站在櫃檯邊作行員,就是坐在公事房作辦事員,腦子都不用,都不想,只要有一碗飯吃就算有了出路。出路也都是隻顧眼前。大衆眼前固然都有了出路,這個國家的明天,是不是還有希望可言?我們如真能夠像盧先生那麼靜觀默會天空的雲彩,雲物的美麗,也許會慢慢的陶冶我們,啓發我們,改造我們,使我們習慣於向遠景凝眸,不敢墮落。不甘心墮落,我以爲這纔像是一個藝術家最後的目的。正因爲這個民族是在求發展,求生存,戰爭了已經三年。戰爭雖敗北,不氣餒,雖死亡萬千人民,犧牲無數財富,亦仍然能堅持抗戰,就爲的是這戰爭背後還有個莊嚴偉大的理想,使我們對於憂患之來,在任何情形下都能忍受。我們其所以能忍受,不特是我們要發展,要生存,還要爲後來者設想,使他們活在這片土地上,更好一點,更像人一點!我們責任那麼嚴重而且又那麼困難,所以不特多數知識分子必然要有一個較堅樸的人生觀,拉之向上,推之向前,就是作生意的,也少不了需要那麼一分知識,方能夠把企業的發展與國家的發展,放在同一目標上,分道並進,異途同歸。
舉一個淺近的例來說說:我們的眼光注意到“出路”“賺錢”以外,若還能夠估量到在滇越鐵路的另一端,正有多少鬼蜮成性陰險狡詐的木屐兒,圓睜兩隻鼠眼,安排種種巧計陰謀,在武力與武器無作用地點,預備把劣貨傾銷到昆明來,且把推銷劣貨的責任,要派給昆明市的大小商家時,就知道學習注意遠處,實在是目前一件如何重要的事情!照相必選擇地點,取準角度,方可望有較好成就。做人何嘗不是一樣。明分際,識大體,“有所不爲”,敵人雖花樣再多,劣貨在有經驗商家的眼中,總依然看得出。取捨之間是極容易的。若只圖發財,見利忘義,“無所不爲”,日本貨變成國貨,改頭換面,不過是翻手間事!劣貨推銷僅僅是若干有形事件中之一種。此外各層知識階級中不爭氣處,所作所爲,實有更甚於此者。
所以我覺得盧先生的攝影,不只是給人看看,還應當引人深思。
原載於1940年12月12日《大公報》
《生活有小暖》
消逝的鐘聲
史鐵生
站在臺階上張望那條小街的時候,我大約兩歲多。
我記事早。我記事早的一個標記,是斯大林的死。有一天父親把一個黑色鏡框掛在牆上,奶奶抱着我走近看,說:斯大林死了。鏡框中是一個陌生的老頭兒,突出的特點是鬍子都集中在上脣。在奶奶的涿州口音中,“斯”讀三聲。我心想,既如此還有什麼好說,這個“大林”當然是死的呀?我不斷重複奶奶的話,把“斯”讀成三聲,覺得有趣,覺得別人竟然都沒有發現這一點可真是奇怪。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是一九五三年,那年我兩歲。
終於有一天奶奶領我走下臺階,走向小街的東端。我一直猜想那兒就是地的盡頭,世界將在那兒陷落、消失——因爲太陽從那兒爬上來的時候,它的背後好像什麼也沒有。誰料,那兒更像是一個喧鬧的世界的開端。那兒交叉着另一條小街,那街上有酒館,有雜貨鋪,有油坊、糧店和小吃攤;因爲有小吃攤,那兒成爲我多年之中最嚮往的去處。那兒還有從城外走來的駱駝隊。“什麼呀,奶奶?”“啊,駱駝。”“幹嗎呢,它們?”“馱煤。”“馱到哪兒去呀?”“馱進城裏。”駝鈴一路丁零當啷丁零當啷地響,駱駝的大腳蹚起塵土,昂首挺胸目空一切,七八頭駱駝不緊不慢招搖過市,行人和車馬都給它讓路。我望着駱駝來的方向問:“那兒是哪兒?”奶奶說:“再往北就出城啦。”“出城了是哪兒呀?”“是城外。”“城外什麼樣兒?”“行了,別問啦!”我很想去看看城外,可奶奶領我朝另一個方向走。我說“不,我想去城外”,我說“奶奶我想去城外看看”,我不走了,蹲在地上不起來。奶奶拉起我往前走,我就哭。“帶你去個更好玩兒的地方不好嗎?那兒有好些小朋友……”我不聽,一路哭。
越走越有些荒疏了,房屋零亂,住戶也漸漸稀少。沿一道灰色的磚牆走了好一會兒,進了一個大門。啊,大門裏豁然開朗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大片大片寂靜的樹林,碎石小路蜿蜒其間。滿地的敗葉在風中滾動,踩上去吱吱作響。麻雀和灰喜鵲在林中草地上蹦蹦跳跳,坦然覓食。我止住哭聲。我平生第一次看見了教堂,細密如煙的樹枝後面,夕陽正染紅了它的尖頂。
我跟着奶奶進了一座拱門,穿過長廊,走進一間寬大的房子。那兒有很多孩子,他們坐在高大的桌子後面只能露出臉。他們在唱歌。一個穿長袍的大鬍子老頭兒彈響風琴,琴聲飄蕩,滿屋子裏的陽光好像也隨之飛揚起來。奶奶拉着我退出去,退到門口。唱歌的孩子裏面有我的堂兄,他看見了我們但不走過來,惟努力地唱歌。那樣的琴聲和歌聲我從未聽過,寧靜又歡欣,一排排古舊的桌椅、沉暗的牆壁、高闊的屋頂也似都活潑起來,與窗外的晴空和樹林連成一氣。那一刻的感受我終生難忘,彷彿有一股溫柔又強勁的風吹透了我的身體,一下子鑽進我的心中。後來奶奶常對別人說:“琴聲一響,這孩子就傻了似的不哭也不鬧了。”我多麼羨慕我的堂兄,羨慕所有那些孩子,羨慕那一刻的光線與聲音,有形與無形。我呆呆地站着,徒然地睜大眼睛,其實不能聽也不能看了,有個懵懂的東西第一次被驚動了——那也許就是靈魂吧。後來的事都記不大清了,好像那個大鬍子的老頭兒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然後光線就暗下去,屋子裏的孩子都沒有了,再後來我和奶奶又走在那片樹林裏了,還有我的堂兄。堂兄把一個紙袋撕開,掏出一個彩蛋和幾顆糖果,說是幼兒園給的聖誕禮物。
這時候,晚禱的鐘聲敲響了——唔,就是這聲音,就是它!這就是我曾聽到過的那種縹縹緲緲響在天空裏的聲音啊!
“它在哪兒呀,奶奶?”
“什麼,你說什麼?”
“這聲音啊,奶奶,這聲音我聽見過。”
“鐘聲嗎?啊,就在那鐘樓的尖頂下面。”
這時我才知道,我一來到世上就聽到的那種聲音就是這教堂的鐘聲,就是從那尖頂下發出的。暮色濃重了,鐘樓的尖頂上已經沒有了陽光。風過樹林,帶走了麻雀和灰喜鵲的歡叫。鐘聲沉穩、悠揚、飄飄蕩蕩,連接起晚霞與初月,擴展到天的深處或地的盡頭……
不知奶奶那天爲什麼要帶我到那兒去,以及後來爲什麼再也沒去過。
不知何時,天空中的鐘聲已經停止,並且在這塊土地上長久地消逝了。
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教堂和幼兒園在我們去過之後不久便都拆除。我想,奶奶當年帶我到那兒去,必是想在那幼兒園也給我報個名,但未如願。
再次聽見那樣的鐘聲是在四十年以後了。那年,我和妻子坐了八九個小時飛機,到了地球另一面,到了一座美麗的城市,一走進那座城市我就聽見了它。在清潔的空氣裏,在透澈的陽光中和涌動的海浪上面,在安靜的小街,在那座城市的所有地方,隨時都聽見它在自由地飄蕩。我和妻子在那鐘聲中慢慢地走,認真地聽它,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整個世界都好像回到了童年。對於故鄉,我忽然有了新的理解:人的故鄉,並不止於一塊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種遼闊無比的心情,不受空間和時間的限制;這心情一經喚起,就是你已經回到了故鄉。
選自《記憶與印象》,北京出版社2004年5月
憶兒時
豐子愷
一
我回憶兒時,有三件不能忘卻的事。
第一件是養蠶。那是我五六歲時,我祖母在日的事。我祖母是一個豪爽而善於享樂的人,良辰佳節不肯輕輕放過,養蠶也每年大規模地舉行。其實,我長大後才曉得,祖母的養蠶並非專爲圖利,葉貴的年頭常要蝕本,然而她喜歡這暮春的點綴,故每年大規模地舉行。我所喜歡的,最初是蠶落地鋪。那時我們的三開間的廳上、地上統是蠶,架着經緯的跳板,以便通行及飼葉。蔣五伯挑了擔到地裏去採葉,我與諸姊跟了去,去吃桑葚。蠶落地鋪的時候,桑葚已很紫而甜了,比楊梅好吃得多。我們吃飽之後,又用一張大葉做一隻碗,採了一碗桑葚,跟了蔣五伯回來。蔣五伯飼蠶,我就以走跳板爲戲樂,常常失足翻落地鋪裏,壓死許多蠶寶寶,祖母忙喊蔣五伯抱我起來,不許我再走。然而這滿屋的跳板,像棋盤街一樣,又很低,走起來一點也不怕,真是有趣。這真是一年一度的難得的樂事!所以雖然祖母禁止,我總是每天要去走。
蠶上山之後,全家靜默守護,那時不許小孩子們噪了,我暫時感到沉悶。然而過了幾天,採繭,做絲,熱鬧的空氣又濃起來了。我們每年照例請牛橋頭七娘娘來做絲。蔣五伯每天買枇杷和軟糕來給採繭、做絲、燒火的人吃。大家認爲現在是辛苦而有希望的時候,應該享受這點心,都不客氣地取食。我也無功受祿地天天吃多量的枇杷與軟糕,這又是樂事。
七娘娘做絲休息的時候,捧了水煙筒,伸出她左手上的短少半段的小指給我看,對我說:做絲的時候,絲車後面,是萬萬不可走近去的。她的小指,便是小時候不留心被絲車軸棒軋脫的。她又說:“小囝囝不可走近絲車後面去,只管坐在我身旁,吃枇杷,吃軟糕。還有做絲做出來的蠶蛹,叫媽媽油炒一炒,真好吃哩!”然而我始終不要吃蠶蛹,大概是我爸爸和諸姊不要吃的原故。我所樂的,只是那時候家裏的非常的空氣。日常固定不動的堂窗、長臺、八仙椅子,都收拾去,而變成不常見的絲車、匾、缸。又不斷地公然地可以吃小食。
絲做好後,蔣五伯口中唱着“要吃枇杷,來年蠶罷”,收拾絲車,恢復一切陳設。我感到一種興盡的寂寥。然而對於這種變換,倒也覺得新奇而有趣。
現在我回憶這兒時的事,常常使我神往!祖母、蔣五伯、七娘娘和諸姊,都像童話裏的人物了。且在我看來,他們當時這劇的主人公便是我。何等甜美的回憶!只是這劇的題材,現在我仔細想想覺得不好:養蠶做絲,在生計上原是幸福的,然其本身是數萬的生靈的殺虐!《西青散記》裏面有兩句仙人的詩句:“自織藕絲衫子嫩,可憐辛苦赦春蠶。”安得人間也發明織藕絲的絲車,而盡赦天下的春蠶的性命!
我七歲上祖母死了,我家不復養蠶。不久父親與諸姊弟相繼死亡,家道衰落了,我的幸福的兒時也過去了。因此這回憶一面使我永遠神往,一面又使我永遠懺悔。
二
第二件不能忘卻的事,是父親的中秋賞月,而賞月之樂的中心,在於吃蟹。
我的父親中了舉人之後,科舉就廢,他無事在家,每天吃酒,看書。他不要吃羊、牛、豬肉,而喜歡吃魚、蝦之類。而對於蟹,尤其喜歡。自七八月起直到冬天,父親平日的晚酌規定吃一隻蟹,一碗隔壁豆腐店裏買來的開鍋熱豆腐乾。他的晚酌,時間總在黃昏。八仙桌上一盞洋油燈,一把紫砂酒壺,一隻盛熱豆腐乾的碎瓷蓋碗,一把水煙筒,一本書,桌子角上一隻端坐的老貓,我腦中這印象非常深刻,到現在還可以清楚地浮現出來。我在旁邊看,有時他給我一隻蟹腳或半塊豆腐乾。然我喜歡蟹腳。蟹的味道真好,我們五個姊妹兄弟,都歡喜吃,也是爲了父親喜歡吃的原故。只有母親與我們相反,喜歡吃肉,而不喜歡又不會吃蟹,吃的時候常常被蟹螯上刺刺開手指,出血;而且抉剔得很不乾淨,父親常常說她是外行。父親說:吃蟹是風雅的事,吃法也要內行才懂得。先折蟹腳,後開蟹鬥……腳上的拳頭(即關節)裏的肉怎樣可以吃乾淨,臍裏的肉怎樣可以剔出……腳爪可以當作剔肉的針……蟹螯上的骨頭可以拼成一隻很好看的蝴蝶……父親吃蟹真是內行,吃得非常乾淨。所以陳媽媽說:“老爺吃下來的蟹殼,真是蟹殼。”
蟹的儲藏所,就在天井角落裏的缸裏,經常總養着十來只。到了七夕、七月半、中秋、重陽等節候上,缸裏的蟹就滿了,那時我們都有得吃,而且每人得吃一大隻,或一隻半。尤其是中秋一天,興致更濃。在深黃昏,移桌子到隔壁的白場 上的月光下面去吃。更深人靜,明月底下只有我們一家的人,恰好圍成一桌,此外只有一個供差使的紅英坐在旁邊。大家談笑,看月亮,他們——父親和諸姊——直到月落時光,我則半途睡去,與父親和諸姊不分而散。
這原是爲了父親嗜蟹,以吃蟹爲中心而舉行的。故這種夜宴,不僅限於中秋,有蟹的季節裏的月夜,無端也要舉行數次。不過不是良辰佳節,我們少吃一點,有時兩人分吃一隻。我們都學父親,剝得很精細,剝出來的肉不是立刻吃的,都積受在蟹鬥裏,剝完之後,放一點姜醋,拌一拌,就作爲下飯的菜,此外沒有別的菜了。因爲父親吃菜是很省的,而且他說蟹是至味,吃蟹時混吃別的菜餚,是乏味的。我們也學他,半蟹斗的蟹肉,過兩碗飯還有餘,就可得父親的稱讚,又可以白口吃下餘多的蟹肉,所以大家都勉力節省。現在回想那時候,半條蟹腿肉要過兩大口飯,這滋味真好!自父親死了以後,我不曾再嘗這種好滋味。現在,我已經自己做父親,況且已經茹素,當然永遠不會再嘗這滋味了。唉!兒時歡樂,何等使我神往!
然而這一劇的題材,仍是生靈的殺虐!因此這回憶一面使我永遠神往,一面又使我永遠懺悔。
三
第三件不能忘卻的事,是與隔壁豆腐店裏的王囝囝的交遊,而這交遊的中心,在於釣魚。
那是我十二三歲時的事。隔壁豆腐店裏的王囝囝是當時我的小伴侶中的大阿哥。他是獨子,他的母親、祖母和大伯,都很疼愛他,給他很多的錢和玩具,而且每天放任他在外遊玩。他家與我家貼鄰而居。我家的人們每天赴市,必須經過他家的豆腐店的門口,兩家的人們朝夕相見,互相來往。小孩們也朝夕相見,互相來往。此外他家對於我家似乎還有一種鄰人以上的深切的交誼,故他家的人對於我特別要好,他的祖母常常拿自產的豆腐乾、豆腐衣等來送給我父親下酒。同時在小伴侶中,王囝囝也特別和我要好。他的年紀比我大,氣力比我好,生活比我豐富,我們一道遊玩的時候,他時時引導我,照顧我,猶似長兄對於幼弟。我們有時就在我家的染坊店裏的榻上玩耍,有時相偕出遊。他的祖母每次看見我倆一同玩耍,必叮囑囝囝好好看待我,勿要相罵。我聽人說,他家似乎曾經患難,而我父親曾經幫他們忙,所以他家大人們吩咐王囝囝照應我。
我起初不會釣魚,是王囝囝教我的。他叫大伯買兩副釣竿,一副送我,一副他自己用。他到米桶裏去捉許多米蟲,浸在盛水的罐頭裏,領了我到木場橋頭去釣魚。他教給我看,先捉起一個米蟲來,把釣鉤從蟲尾穿進,直穿到頭部。然後放下水去。他又說:“浮珠一動,你要立刻拉,那麼鉤子鉤住魚的顎,魚就逃不脫。”我照他所教的試驗,果然第一天釣了十幾頭白條,然而都是他幫我拉釣竿的。
第二天,他手裏拿了半罐頭撲殺的蒼蠅,又來約我去釣魚。途中他對我說:“不一定是米蟲,用蒼蠅釣魚更好。魚喜歡吃蒼蠅!”這一天我們釣了一小桶各種的魚。回家的時候,他把魚桶送到我家裏,說他不要。我母親就叫紅英去煎一煎,給我下晚飯。
自此以後,我只管歡喜釣魚。不一定要王囝囝陪去,自己一人也去釣,又學得了掘蚯蚓來釣魚的方法。而且釣來的魚,不僅夠自己下晚飯,還可送給店裏的人吃,或給貓吃,我記得這時候我的熱心釣魚,不僅出於遊戲欲,又有幾分功利的興味在內。有三四個夏季,我熱心於釣魚,給母親省了不少的菜蔬錢。
後來我長大了,赴他鄉入學,不復有釣魚的工夫。但在書中常常讀到贊詠釣魚的文句,例如什麼“獨釣寒江雪”,什麼“漁樵度此身”,才知道釣魚原來是很風雅的事。後來又曉得有所謂“遊釣之地”的美名稱,是形容人的故鄉的。我大受其煽惑,爲之大發牢騷:我想“釣魚確是雅的,我的故鄉,確是我的遊釣之地,確是可懷的故鄉”。但是現在想想,不幸而這題材也是生靈的殺虐!
我的黃金時代很短,可懷念的又只有這三件事。不幸而都是殺生取樂,都使我永遠懺悔。
選自《緣緣堂隨筆》,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11月
多年父子成兄弟
汪曾祺
這是我父親的一句名言。
父親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是畫家,會刻圖章,畫寫意花卉。圖章初宗浙派,中年後治漢印。他會擺弄各種樂器,彈琵琶,拉胡琴,笙簫管笛,無一不通。他認爲樂器中最難的其實是胡琴,看起來簡單,只有兩根弦,但是變化很多,兩手都要有功夫。他拉的是老派胡琴,弓子硬,松香滴得很厚——現在拉胡琴的松香都只滴了薄薄的一層。他的胡琴音色剛亮。胡琴碼子都是他自己刻的,他認爲買來的不中使。他養蟋蟀,養金鈴子。他養過花,他養的一盆素心蘭在我母親病故那年死了,從此他就不再養花。我母親死後,他親手給她做了幾箱子冥衣——我們那裏有燒冥衣的風俗。按照母親生前的喜好,選購了各種花素色紙作衣料,單夾皮棉,四時不缺。他做的皮衣能分得出小麥穗、羊羔、灰鼠、狐肷。
父親是個很隨和的人,我很少見他發過脾氣,對待子女,從無疾言厲色。他愛孩子,喜歡孩子,愛跟孩子玩,帶着孩子玩。我的姑媽稱他爲“孩子頭”。春天,不到清明,他領一羣孩子到麥田裏放風箏。放的是他自己糊的蜈蚣(我們那裏叫“百腳”),是用染了色的絹糊的。放風箏的線是胡琴的老弦。老弦結實而輕,這樣風箏可筆直地飛上去,沒有“肚兒”。用胡琴弦放風箏,我還未見過第二人。清明節前,小麥還沒有“起身”,是不怕踐踏的,而且越踏會越長得旺。孩子們在屋裏悶了一冬天,在春天的田野裏奔跑跳躍,身心都極其暢快。他用鑽石刀把玻璃裁成不同形狀的小塊,再一塊一塊逗攏,接縫處用膠水粘牢,做成小橋、小亭子、八角玲瓏水晶球。橋、亭、球是中空的,裏面養了金鈴子。從外面可以看到金鈴子在裏面自在爬行,振翅鳴叫。他會做各種燈。用淺綠透明的“魚鱗紙”紮了一隻紡織娘,栩栩如生。用西洋紅染了色,上深下淺,通草做花瓣,做了一個重瓣荷花燈,真是美極了。在小西瓜(這是拉秧的小瓜,因其小,不中吃,叫做“打瓜”或
“篤瓜”)上開小口挖淨瓜瓤,在瓜皮上雕鏤出極細的花紋,做成西瓜燈。我們在這些燈裏點了蠟燭,穿街過巷,鄰居的孩子都跟過來看,非常羨慕。
父親對我的學業是關心的,但不強求。我小時了了,國文成績一直是全班第一。我的作文,時得佳評,他就拿出去到處給人看。我的數學不好,他也不責怪,只要能及格,就行了。他畫畫,我小時也喜歡畫畫,但他從不指點我。他畫畫時,我在旁邊看,其餘時間由我自己亂翻畫譜,瞎抹。我對寫意花卉那時還不太會欣賞,只是畫一些鮮豔的大桃子,或者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瀑布。我小時字寫得不錯,他倒是給我出過一點主意。在我寫過一陣《圭峯碑》和《多寶塔》以後,他建議我寫寫《張猛龍》。這建議是很好的,到現在我寫的字還有《張猛龍》的影響。我初中時愛唱戲,唱青衣,我的嗓子很好,高亮甜潤。在家裏,他拉胡琴,我唱。我的同學有幾個能唱戲的,學校開同樂會,他應我的邀請,到學校去伴奏。幾個同學都只是清唱。有一個姓費的同學借到一頂紗帽,一件藍官衣,扮起來唱《硃砂井》,但是沒有配角,沒有衙役,沒有犯人,只是一個趙廉,搖着馬鞭在臺上走了兩圈,唱了一段“郡塢縣在馬上心神不定”便完事下場。父親那麼大的人陪着幾個孩子玩了一下午,還挺高興。我十七歲初戀,暑假裏,在家寫情書,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幾歲就學會了抽菸喝酒。他喝酒,給我也倒一杯。抽菸,一次抽出兩根,他一根我一根。他還總是先給我點上火。我們的這種關係,他人或以爲怪。父親說:“我們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我和兒子的關係也是不錯的。我戴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下放張家口農村勞動,他那時還未從幼兒園剛畢業,剛剛學會漢語拼音,用漢語拼音給我寫了第一封信。我也只好趕緊學會漢語拼音,好給他寫回信。“文化大革命”期間,我被打成“黑幫”,送進“牛棚”。偶爾回家,孩子們對我還是很親熱。我的老伴告誡他們“你們要和爸爸‘劃清界限’”。兒子反問母親:“那你怎麼還給他打酒?”只有一件事,兩代之間,曾有分歧。他下放山西忻縣“插隊落戶”。按規定,春節可以回京探親。我們等着他回來。不料他同時帶回了一個同學。他這個同學的父親是一位正受林彪迫害,搞得人囚家破的空軍將領。這個同學在北京已經沒有家,按照大隊的規定是不能回北京的。但是這孩子很想回北京,在一夥同學的祕密幫助下,我的兒子就偷偷地把他帶回來了。他連“臨時戶口”也不能上,是個“黑人”,我們留他在家住,等於“窩藏”了他。公安局隨時可以來查戶口,街道辦事處的大媽也可能舉報。當時人人自危,自顧不暇,兒子惹了這麼一個麻煩,使我們非常爲難。我和老伴把他叫到我們的臥室,對他的冒失行爲表示很不滿。我責備他:“怎麼事前也不和我們商量一下!”我的兒子哭了,哭得很委屈,很傷心。我們當時立刻明白了:他是對的,我們是錯的。我們這種怕擔干係的思想是庸俗的。我們對兒子和同學之間的義氣缺乏理解,對他的感情不夠尊重。他的同學在我們家一直住了四十多天,才離去。
對兒子的幾次戀愛,我採取的態度是“聞而不問”。瞭解,但不干涉。我們相信他自己的選擇,他的決定。最後,他悄悄和一個小學時期的女同學好上了,結了婚。有了一個女兒,已近七歲。
我的孩子有時叫我“爸”,有時叫我“老頭子”!連我的孫女也跟着叫。我的親家母說這孩子“沒大沒小”。我覺得一個現代化的、充滿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須做到“沒大沒小”。父母叫人敬畏,兒女“筆管條直”,最沒有意思。
兒女是屬於他們自己的。他們的現在,和他們的未來,都應由他們自己來設計。一個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親是愚蠢的,而且,可惡!另外,作爲一個父親,應該儘量保持一點童心。
原載於1991年《福建文學》第1期
給我的孩子們
豐子愷
我的孩子們!我憧憬於你們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地說出來,使你們自己曉得。可惜到你們懂得我的話的時候,你們將不復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開的真人。你什麼事體都像拼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對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頭了,小貓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脣翻白,昏去一兩分鐘。外婆普陀去燒香買回來給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盡瘁地抱他,喂他;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你的號哭的悲哀,比大人們的破產,失戀,brokenheart ,喪考妣,全軍覆沒的悲哀都要真切。兩把芭蕉扇做的腳踏車,麻雀牌堆成的火車,汽車,你何等認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咕……”,來代替汽笛。寶姊姊講故事給你聽,說到“月亮姊姊掛下一隻籃來,寶姊姊坐在籃裏吊上去,瞻瞻在下面看”的時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爭,說:“瞻瞻要上去,寶姊姊在下面看!”甚至哭到漫姑 面前去求審判。我每次剃了頭,你真心地疑我變了和尚,好幾時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天,你坐在我膝上發見了我腋下的長毛,當作黃鼠狼的時候,你何等傷心!你立刻從我身上爬下去,起初眼瞪瞪地對我端相,繼而大失所望地號哭,看看,哭哭,如同對被判定了死罪的親友一樣。你要我抱你到車站裏去,多多益善地要買香蕉,滿滿地擒了兩手回來,回到門口時你已經熟睡在我的肩上,手裏的香蕉不知落在那裏去了。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與熱情!大人間的所謂“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來,全是不自然的,病的,僞的!
你們每天做火車,做汽車,辦酒,請菩薩,堆六面畫,唱歌,全是自動的,創造創作的生活。大人們的呼號“歸自然!”“生活的藝術化!”“勞動的藝術化!”在你們面前真是出醜得很了!依樣畫幾筆畫,寫幾篇文的人稱爲藝術家,創作家,對你們更要愧死!
你們的創作力,比大人真是強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體不及椅子的一半,卻常常要搬動它,與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茶橫轉來藏在抽斗裏,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火車的尾巴,要月亮出來,要天停止下雨。在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着你們的弱小的體力與智力不足以應付強盛的創作欲,表現欲的驅使,因而遭逢失敗。然而你們是不受大自然的支配,不受人類社會的束縛的創造者,所以你的遭逢失敗,例如火車尾巴拉不住,月亮呼不出來的時候,你們決不承認是事實的不可能,總以爲是爹爹媽媽不肯幫你們辦到,同不許你們弄自鳴鐘同例,所以憤憤地哭了,你們的世界何等廣大!
你們一定想:終天無聊地伏在案上弄筆的爸爸,終天悶悶地坐在窗下弄引線的媽媽,是何等無氣性的奇怪的動物!你們所視爲奇怪動物的我與你們的母親,有時確實難爲了你們,摧殘了你們,回想起來,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寶!有一晚你拿軟軟的新鞋子,和自己腳上脫下來的鞋子,給凳子的腳穿了,剗襪立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寶兩隻腳,凳子四隻腳”的時候,你母親喊着“齷齪了襪子!”立刻擒你到藤榻上,動手毀壞你的創作。當你蹲在榻上注視你母親動手毀壞的時候,你的小心裏一定感到“母親這種人,何等殺風景而野蠻”吧!
瞻瞻!有一天開明書店送了幾冊新出版的毛邊的《音樂入門》來。我用小刀把書頁一張一張地裁開來,你側着頭,站在桌邊默默地看。後來我從學校回來,你已經在我的書架上拿了一本連史紙印的中國裝的《楚辭》,把它裁破了十幾頁,得意地對我說:“爸爸!瞻瞻也會裁了!”瞻瞻!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歡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卻被我一個驚駭的“哼!”字喊得你哭了。那時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吧!
軟軟!你常常要弄我的長鋒羊毫,我看見了總是無情地奪脫你。現在你一定輕視我,想道:“你終於要我畫你的畫集的封面!”
最不安心的,是有時我還要拉一個你們所最怕的陸露沙醫生來,教他用他的大手來摸你們的肚子,甚至用刀來在你們臂上割幾下,還要教媽媽和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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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分鐘前名家散文「人生歡喜」系列【好好過一生+人間快活事+生活有小暖】全三冊 - 名家散文「人生歡喜」系列【好好過一生+人間快活事+生活有小暖】全三冊
新竹朱**[0933***196]
5分鐘前名家散文「人生歡喜」系列【好好過一生+人間快活事+生活有小暖】全三冊 - 名家散文「人生歡喜」系列【好好過一生+人間快活事+生活有小暖】全三冊
新北王**[0960***681]
4分鐘前名家散文「人生歡喜」系列【好好過一生+人間快活事+生活有小暖】全三冊 - 名家散文「人生歡喜」系列【好好過一生+人間快活事+生活有小暖】全三冊
臺北錢**[0938***277]
半小時前名家散文「人生歡喜」系列【好好過一生+人間快活事+生活有小暖】全三冊 - 名家散文「人生歡喜」系列【好好過一生+人間快活事+生活有小暖】全三冊
基隆鄭**[0920***4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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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北鍾**[0986***184]
20分鐘前名家散文「人生歡喜」系列【好好過一生+人間快活事+生活有小暖】全三冊 - 名家散文「人生歡喜」系列【好好過一生+人間快活事+生活有小暖】全三冊
新竹朱**[0960***590]
7分鐘前名家散文「人生歡喜」系列【好好過一生+人間快活事+生活有小暖】全三冊 - 名家散文「人生歡喜」系列【好好過一生+人間快活事+生活有小暖】全三冊
新竹朱**[0951***389]
15分鐘前名家散文「人生歡喜」系列【好好過一生+人間快活事+生活有小暖】全三冊 - 名家散文「人生歡喜」系列【好好過一生+人間快活事+生活有小暖】全三冊
臺中黃**[0932***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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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隆楊**[0938***232]
20分鐘前名家散文「人生歡喜」系列【好好過一生+人間快活事+生活有小暖】全三冊 - 名家散文「人生歡喜」系列【好好過一生+人間快活事+生活有小暖】全三冊
嘉義周**[0966***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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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竹楊**[0938***840]
15分鐘前名家散文「人生歡喜」系列【好好過一生+人間快活事+生活有小暖】全三冊 - 名家散文「人生歡喜」系列【好好過一生+人間快活事+生活有小暖】全三冊
高雄黃**[0968***3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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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南王**[0986***875]
25分鐘前名家散文「人生歡喜」系列【好好過一生+人間快活事+生活有小暖】全三冊 - 名家散文「人生歡喜」系列【好好過一生+人間快活事+生活有小暖】全三冊
高雄趙**[0988***394]
12分鐘前名家散文「人生歡喜」系列【好好過一生+人間快活事+生活有小暖】全三冊 - 名家散文「人生歡喜」系列【好好過一生+人間快活事+生活有小暖】全三冊
臺中王**[0918***5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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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北趙**[0932***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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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北鄭**[0946***6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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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北鄭**[0938***725]
5分鐘前名家散文「人生歡喜」系列【好好過一生+人間快活事+生活有小暖】全三冊 - 名家散文「人生歡喜」系列【好好過一生+人間快活事+生活有小暖】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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